十二岁出门远行
李永康
鸡叫第二遍,妈就把我喊起来。妈说,先洗一帕冷水脸清醒清醒。我知道妈不会为了一小盆水浪费一小捆柴火。一小捆柴火可以卖两角钱,两角钱可以买两斤多盐,买十多盒火柴了。但我确实需要冷静冷静。昨晚,妈试探着问我,敢不敢一个人进城去看看你爸。我夸下海口说,敢!妈说,我还是担心。我缠着妈说,就让我出一趟远门嘛。妈好不容易同意了,我兴奋得一夜也没睡落实。
洗过脸,妈拿出一个鼓鼓的半旧军用帆布包斜挎在我的肩上。妈边挂边叮嘱,一路上要小心。我边啃昨晚蒸的玉米窝头边“嗯” 着。遇到啥事,你要端端地走,千万不要去凑热闹,千万不要去爬车。妈说着,又将我的腰带—一根帆布绳子解开,从裤裆里出一个布袋对我说钱就装在这里面,路上千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见到你爸才把它拿出来。妈试着将布袋扽了扽,感觉结实了,才又塞进去。然后,蹲下,将腰带绾了几个死结,用牙咬着扯得紧紧的。妈直起身子又说,路上口渴了也不要去田边水塘捧生水喝,走拢你爸那里有糖开水。我用兴奋的口吻催着妈问,可以走了吗?妈紧紧地捏了捏我的手弯,似乎才刚刚下定决心说,走吧。
推开院门,雾像浓烟一样涌过来包围着我和妈。四周白茫茫一片,脚下的路只能见着簸箕大一团。妈陪着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把我叫住,说等雾散开了再走。我极不情愿地停下。路边的马蹄子、线线草,还有不知名的小花像刚刚被一场小雨淋过一样,绿的黄的叶子颜色越发的亮,叶尖、花瓣挂着水珠儿像举着放大镜一样——我有点吃惊自己的发现,正要蹲下身拿食指去逗亮晶晶的水珠玩。妈又说,算了,走!我在前,妈在后——上了大路——碎石路,我才发现。我要妈回去。妈说,等雾再散一下。我在前,妈在后,又走。
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不晓得走了多长时间,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远处一些人家的竹笼和房屋了,我才想起该叫妈回去了。转过身,不知啥时候已经回了。空荡荡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心里一片茫然。
我静立了一分钟,把搭在屁股上的包移到肩胛下,那里面装着两件给爸用来换洗的衣服和两个我的午饭—玉米面窝头,最最重要的是衣服里还藏着一张纸条,那上面记着爸的地址,弄丢了,我去城里就会成为瞎子——找不着爸。我在包上轻轻压了压,又摸了摸裤裆处,就挺挺胸,迈开大步带劲地走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远行啊!
起初,我目不旁视,只埋头走路。渐渐地,顽皮性就显露出来。时不时把一小块浮石踢着在路上滚得远远的。有时,劲用得大,石子碰着石子飞溅到路边的农田里。我就不由得伸伸舌头,四下里瞄瞄,生怕被人看见挨骂。农田里还有一些稻草垛,东一块西一块堆放着,像教科书上画的蒙古包一样。收割后的稻茬儿已长出一些尺把长的粗粗的墨绿色秧苗。田里东一团西一团正由嫩黄返油绿的,远看如针一样细的秧苗密密的,那是打谷机作业过的地方。
公路弯了又直,直了又弯,好像没有尽头。
一段坡路上,有辆驴车拉着尖尖一车蜂窝煤在道路中间很吃力地往上爬。我赶快过去帮忙。推上坡后,车把式抹把汗,看了我一眼笑着问我,去哪里?
和车把式说了地点后,我才想起妈的叮嘱,就有点后悔。
车把式看也不看我一眼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说,还远着呢。
我脸上有些不快地问,还有多远啊?
车把式又说,其实说远呢是逗你的,我天天走这条路,不紧不慢的,我从来就不晓得这条路有多远。你跟着我走吧,消磨一定的时间自然而然就会到的。
我跟着驴车走,它快我也快,它慢我也慢。听着驴踢跶踢跶,还有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心里的不快也烟消云散。
过了桥,就进城了。
我从书包里搜出纸来问了一位老大爷。经他的指点,很快就找到了爸住院的医院。一打听,爸早上已经出院回家了。我二话说,撒腿就打了转身。
那天,我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爸妈还坐在灶房的煤油灯下焦急地等待着。见着我,爸说:我也是走走停停休憩着回的家,咋在路上就没有看见你呢?
我默默地摇头。
妈把书包接过去打开,取出压扁的玉米窝头问,你中午都没有吃饭?我才感到肚子饿得发慌。爸用虚弱的声音吩咐妈,赶快去抱捆柴火进来烧盆滚水给娃烫烫脚。爸说,娃娃今天走了八十多里地呢。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饭桌上就呜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
那年,我虚岁十二刚上初一。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