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窗玻璃上的霜花
冯文超
躺在唐古拉铁路工人的房间里,感觉身子一点点往上飘,缺氧的反应使头又闷又涨。房间里倒不太冷,电暖器嘶嘶响着,再吸上点氧气,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清晨睁眼,见窗玻璃上结出片片洁白的霜花。久违了,这冰清玉洁的玻璃霜花!禁不住高兴地叫了起来,顿时忘记了这高海拔给人带来的不适。
霜花结得不是太多,玻璃的空白处是大海一样的深蓝——那是唐古拉天空深邃的颜色。这样的衬托反而使霜花显得更加独特别致,它们就像是一片片被海水冲激起的海藻,纤毫毕现。在我黑土地的家乡,冬天也寒冷异常,黎明乍醒时可见到玻璃上的霜花,图案形象奇异缤纷。然而,今天在这披满冰雪的唐古拉山上见到,却是另有一番滋味。
窗外,是草原,起起伏伏,向远处铺展;几条小河冻凝成洁白色;再远处是山峰,线条柔和起伏,上面覆着片片白雪,反射着青蓝色暗影。这里的山不像昆仑那样挺拔峥嵘,民间有“昆仑险,唐古拉高”之说。草地上,一缕蓝白色的炊烟袅袅舞动,飘来一丝温暖的慰藉,那是一家牧民的冬窝子,他们的女儿卓玛也在这铁路上工作。那帐篷里很温暖,蓝色火苗的牛粪火,滚烫的酥油奶茶,工友们都享受过。有时,他们也会把工区的一些蔬菜水果送到帐篷里。
雪是这里的常客,它经常闪亮出场,动不动就玉龙飞舞,周天寒彻。一会儿就把枯黄色的草滩抹白,让这天地都变成另一种颜色。这里的雪也很怪,不按常理出牌。一次,风雪袭来,说是把钢轨埋了。工区的工程车出动了,但却被堵在公路上开不动,原因是路上的积雪太多,一堆一堆如小山一样。于是大家只有下车,先清理公路上的雪。可是,等赶到铁路上一看,这里的雪却是一片平展展的,看着很均匀,温柔地闪着淡蓝的光,雪中埋着黑黝黝的钢轨。
盛夏七月,雨雪是交替上场的。正在养护钢轨的工人们,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突然就受到了雨的袭击,他们赶紧跑到工程车里躲避。不一会儿,天就放晴了,那就拿起工具继续干活吧。谁知,又是一阵暴雨,让人哭笑不得。
好在工人们也摸清了唐古拉的脾气,也能和它自在相处了。
大风天,一场场暴雪埋了铁路,来往列车被堵,这种情况一年总有那么几次。清理积雪,不光是力气活儿,还考验着人的意志。
有一次,凌晨时分,大家睡得正香,调度打来电话,说雪埋了铁路,可一辆列车就要通过这里,因此必须马上清理。大家钻出温暖的被窝,拿起工具就出门。开门一看,大雪埋到了膝盖那么高!
院里停着的工程车,雪中显得臃肿了许多,更奇妙的是车窗上也结了厚厚的霜花,千姿百态。但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得赶紧上路。一个小伙子眼疾手快,用手机把那些霜花拍了下来。我看着他手机中的照片,各种各样的玻璃霜花,琳琅满目。小伙子告诉我,很多都是在宿舍照的,有时还跑到其他工友房间去照。多美的霜花啊!像树又像花。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唐古拉没有树,这里也养不活花,但霜花满足了他的想象。工友们跟他打趣道,下次大家把你抬起来,撂到没暖气的房里冻一晚,让你把这玻璃霜花看个够!
天渐渐地亮了,暴风雪停止了,四周一片洁白。一辆列车缓缓开来,顺畅地通过冰天雪地的唐古拉。车上旅客惊奇地发现,铁路边那高高的雪堆旁,站着一排拿着铁锨的人,他们的眉毛、睫毛、胡须上都结着白色霜花。他们的脸黑黢紫红,那是长时间被强烈的紫外线和雪光所灼伤的印痕。站立着的他们,又像是一座座雕像,让人想到唐古拉山上那标志着最高海拔高度的石碑。
有旅客不想放弃这动人的瞬间,于是从车厢里举起手机拍照。手指轻轻一按,这结着霜花的群像就此定格——那是任何霜花都比不上的美丽绽放。
(节选自《人民日报》2021年01月0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