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时光
房蒙
旧历八月的北方小镇,碧空如洗,阳光柔软而熨帖——真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了。斑驳的光影里,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在预谋着退场:道路两旁的树木现出憔悴的神色,高楼间隙里攀爬的丝瓜,只余下肥硕的一只,被大红的丝线缚在架子上。更远的那些地方,大地上关于播种和收获的事情正在依序进行。
可是再好的时光里也会有人变老,我的外婆,她也一年一年老去了。
听说我要回来,外婆早早地下楼,在路口处晒着太阳等我。年近九十岁的她的确是苍老了,梳在耳后的头发从花白变成雪白,牙齿也几近掉光了,像是一件古旧的物件蜷曲在光影里。我很乐意加入他们晒太阳的队伍里。到底有多久没有享受这样“负日之暄”的慵懒时光了,仿佛只有在这时候,晒太阳这件事情才会变得郑重起来,也只有此时,沉默才不是一种尴尬,而是变成一种专注。
时间在阳光和影子的胶着中缓缓而过,夕阳西下,黄昏的样子,使人想起“景翳翳以将入”“鸟倦飞而知还”的诗句。我扶她回家,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上,零星地散落着几片枯黄的叶子,不知名的昆虫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使人感到自然的死亡并没有那么狰狞可怖。
她对我说起她的母亲,慨叹母亲临死的时候也没能喝上一口稀粥,这让她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想落泪。是啊,这些年里,你看她吃饭时的样子神色凝重,大概内心的纠结大过美食的享受吧。这些你又何曾察觉过呢?
我陪她慢慢地挪步,如同小时候她扶我学步的样子。傍晚的街道上,少有行人,世界有一种难得的安静。木质手杖杵地的声响在暮色里传出很远,像是大地上的某种震颤,又仿佛世间只有我们两个在走。
在要拐弯的时候,她忽然说:“咱们再往前走一段吧。”她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咱们走到那里,再走回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水泥路面的尽头是一处台阶,步级而上就是一处公园的入口了,树木林立,在暮色的映照下显得幽深。
说实话,她这个提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毛病的她,几乎从不出门。也因此,虽然自父亲故去后我就同她一起生活,但真正同行一段路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我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个个子不高红脸膛的民办教师。开学不久,他让我在黑板上听写,写到“圈”字的时候,我想当然先写一个“口”字,再在里面填上一个“卷”字——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仅有的两个老师打架跑掉了,我其实已有大半年没有上过课了——他就把我推出门去,然后把门关上再让我进去。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一次生动的教学,可那时的我,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铁了心要转到另外一个班上去,那个班的班主任是学校的校长,一个看上去相当和蔼的人。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母亲,被一口回绝。于是又告诉外婆,她竟毫不犹豫地要陪我去学校一趟。那一次似乎是她这些年里走得最长的一段路了。事情自然得到了解决。
还有一次是更早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那是我记忆里外婆唯一一次到山上劳作的情形。因为我闹着要喝水,于是早早地往家里走,走到一处悬崖旁,不知怎的,像是风开的一个并不高明的玩笑,一下子就把我的斗笠吹到了悬崖边。吹到悬崖底下倒还好,偏偏在半空里被细小的灌木钩住,使我们一筹莫展。这件事情我至今记忆深刻。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一定是风在欲言又止地向我吐露某个秘密——一个个关于人生的无法光明正大宣告的秘密。
至于外婆讲起的她的病症,是在四年前。那时她胆结石的毛病变得严重了,隔三岔五地复发,浑身战栗,发高烧,呕吐。我回到老家,租了一辆小面包车,送她到城里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因为担心路上的颠簸,就让她靠在我的臂弯里。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与她如此贴近,也是第一次察觉到她瘦小身躯里藏匿的羸弱。我像是捧着一团细小的火苗。那时,我真是担心她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样的事例已经在我父亲身上发生过一次了。可是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糟糕,她后来到省城做了一个简单的腹腔镜手术,住了几天院就回来了。这大概算作我人生里最重大的一次凯旋。
三十年来,我所能记起的与她同行的时光就只有这么多了。
暮色欺近,我同外婆相互搀扶着上楼。我建议背她上去,她却依旧不肯。姨父用细长的钢管钉在墙上,做了牢靠的扶手,这让她有十分的信心不会跌跤。是啊,总有一些路要靠自己来走,竹杖芒鞋的路。
现如今,我们总是釆用各种手段,企图使时间变得有序。可我总是隐隐觉得,时间和世界从来不曾粘连为一体,时间并没有均匀地洒向世界,世界也总会在明暗交替的光晕里前进或倒退。
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我才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我与外婆的角色,似乎也在这样的时光流转里相互对换,我变成一个大人,而她慢慢退缩成一个需要时刻关照的孩子。然而,即便年近不惑,我也还是时常感到人生中的一些缝隙,不知何时皲裂开来,那是任何成长都于事无补的裂隙。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裂隙让我感到惧怕。即便只是黄昏里短短的一段路,我也害怕走着走着,会丢掉搀携的那个人。从此再没有人指引我折回的旧路,只能独自一个人走进浩大而幽深的森林——那时,我将永远丢掉一个叫作“孩子”的身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