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驯鹰世家
赵长春
⑴八月水凉。九月风冷。入十月,风多寒意,水为冰凉。苇花摇曳,露浓霜重,薄冰细雪。驯鹰就摆翅空中,因为大雁南飞,到了袁店河畔。
⑵袁店河南北流,东西横有几条哑河。哑河——一头连河、一头断流——这样的河道中,水稳,沙白,虫草多,蚌肥。从春到夏,到秋,珍珠在蚌中长大,珠圆,光亮,芒泽,名“袁珠”。可是水冰了,采珠不易,风寒使得采珠人青壮年时就佝偻了身躯。于是,有人家驯起了老鹰。
⑶驯鹰靠“熬鹰捕自罗汉山。黑屋子里熬,鹰倔强,喂食不吃;人更倔强,非要喂食,不吃就不让闭眼。硬是熬得熟悉主人的气息、声音、口令,去了眼罩,一声嗯哨,直扑大雁,鹰爪双下,大雁一声哀鸣!鹰吃雁肉,人取大雁嗉囊中的珍珠,各有所得。
⑷也就是说,大雁南飞路过袁店河畔的季节,正是珍珠圆润、蚌肉肥美的时令。迁徙的大雁食蚌补养,珍珠不好消化,存于嗉囊中……每年秋深冬寒时,过往的大雁在袁店河停留半月二十天,鹰拿雁,人拿珍珠,有驯鹰的人家就如此收获了珍珠。
⑸赵家是袁店河上下闻名的驯鹰世家,放飞的鹰多是赵家驯化的。
⑹赵家驯鹰,只驯拿雁的鹰。所驯出的鹰,倔强,只拿雁;不逮兔子,不叼黄鼠狼,不擒狐狸,不捉山鸡。所拿的雁,嗦囊中袁珠多。赵家驯出的鹰也怪,好像能看出存珠多的大雁。一季下来,得珠多。不管买,还是雇,用赵家的鹰,划得来。因为袁珠金贵,大有大价格,小有小价格,北到蒙古,南至汉口,都有好销路。
⑺赵家只管驯鹰,不拿大雁。赵家的规矩,驯鹰足够吃喝,拿雁毁害生灵。当年,袁珠作为贡珠,需要下水捕获,没少伤赵家人。赵家驯鹰后,一辈辈下来,伤了不少大雁。民国了,袁珠不作为供品了,赵家就立了规矩:驯鹰养家。就这样,到了民国三十一年。
⑻民国三十一年,日本人到了袁店河。最初的恐慌后,人们依然过日子,赶集,上也婚丧嫁娶。
⑼转眼又到了拿雁的时节,也是袁店河上下婚嫁的时节。这个时候,场光地净,人们有了闲心、闲情、闲意。
⑽那一天,农历十月十八。晴冷的天气被红盖头红双喜红鞭炮渲染,河东的嫁女,河西的娶亲。热闹间,来了六七个日本兵。赵十九记得很清,也就六七个日本鬼子,路过方清公路,见如此热闹,就停了摩托,下了马……于是,出了大事。
⑾一周后,就在袁店河的几处新坟前,驯鹰的人家聚到了起。赵老大架着一只雄壮的鹰,立在寒风中:“乡亲们,以前驯鹰,各有各的招,各赚各的钱;今天驯鹰,招数一样,也赚不了钱,可能还得丢了命……愿意干的,就回家赶紧驯,别掉板儿;不愿意的,赶紧滚蛋,各取其便。”
⑿人们就散了。寒风中,纸钱飘飞,悲声呜咽。
⒀此后的那三四年里,袁店河上空出现了一种老鹰,高翔在罗汉山、丰山、鹰卧山的天际,盘旋着,或者入定,就是一个黑点;不过,一旦发现小鬼子,忽然俯冲,喇!如风似箭,等明白过来,或眼瞎耳没,或舌断胸空,或喉碎且颈管窜血。
⒁人们后来明白,是袁店河上下的驯鹰人家各用各招,以示区别。赵家驯的鹰,直扑咽喉、颈部,招招毙命。
⒂后来,驯鹰人家还按照要求,组建了一支特别的“鹰之队”,为南阳大会战的胜利立下了战功。
⒃——现在,水小了,大雁不再过往,袁店河没有驯鹰人了。赵家也不再驯鹰。只是把弹拨琵琶的好技艺传承了下来:左手多吟挽,右手控制音量、音色。挑轮、滚、滚双、并四弦、滚四弦等技法,表达出老鹰的翱翔;轮子弦带挑缠弦时,缠弦摆动,大雁鸣唳;拼弦、扫弦,震颤出老鹰与大雁搏斗的激烈。
⒄有人说,这曲子叫“海青拿天鹅”。有人说,这曲子叫“平沙落雁”。
⒅赵十九摇头不已。他说,这叫“斗鬼子”。赵十九还说,这是赵老大当年驯鹰时弹拨的曲子。
⒆赵老大,驯鹰高手,第六代传人,爱好音乐。二胡、大鼓、喷呐,都上手。尤其弹得一手土琵琶。看鹰击长空,拿大雁,叨小鬼子,天长日久,模音拟形,留下了这首曲子。
⒇很好听。听完,如喝豪酒,如观大战,浑身舒然,透彻、酣畅、解气。
(选自《小小说月刊》2020年15期)
文本二:
赵长春创作的袁店河地域风情人物小小说系列,以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对曾经的农村生存状态进行了精致的再现,展示了袁店河人文风貌,构成了具有地域文化符号的“袁店河图”。
赵长春小说的语言是朴素的,但其又是丰腴的,淡到极处也是浓到极处,他的一系列以袁店河乡村风土人文为题材小说之所以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以及评论界的一致好评,其个性化的语言是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赵长春自己也曾说,“多用简洁、生活化的语言勾勒,努力做到不动声色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小说作为文学的一种形式,语言运用的成功与否是小说创作能否成功的关键。而小小说对语言的栗求更是达到苛刻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作者个性生命体验的文字呈现过程。
(摘自马涛《赵长春小说语言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