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的故事
阿占
新婚不久,满载带船去捕曹白鱼。出了八仙湾,黄海三十海里,不偏不倚,满载断定水底有鱼,东北风一起,必形成鱼汛。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满载站在天海间,丹田之气上行,顶出了这句古谚。他让船扎了锚,不再兴师动众地往南跑,只等风向突变,下个两三网,当即可以挂旗返航。
谁知老天跟这个大丈夫开了玩笑,连续数天,就是不肯送来东北风,以至于误了整整一个曹白鱼汛。胡老大听说之后,驾着小船来到作业现场,怒斥何故,满载百口难辩,跳入海中,从海底捞出成把的曹白骨头——因为没有东风,曹白鱼被闷死在了海底。从此之后,满载名声大振。
四海为家,说的就是打鱼的。那年满载带船到了渤海湾,船靠秦皇岛,进港时舵手一疏忽,没有松舵,船尾剐蹭了别人家的船尾。那条船上的伙计隔船破口大骂,全是脏话。满载紧着赔礼,谁知那家伙好脸不吃,越骂越凶。满载的暴脾气上来了,越过船帮子,伸出手去,一把将其逮在半空。另一只手变作耳刮子就要扇下来的时候,满载把自己叫停了。他说,我不打你,叫船老大来说理。
船老大来了,也是一副凶煞样子。满载问:“渔民出海两条船磕磕碰碰是不是经常的事?”船老大点头,目光仍凶。“做人先低三分,我已经向那嘴不饶人的家伙道了歉,他怎么还骂别人祖宗?”船老大不再吱声,转过身,一顿吼骂。满载做人不卑不亢,故事就这样传回了渔村。
最悬的一次,在外海。连日风平浪静,海里没货,满载不甘心回返,打算天亮后继续往西寻找渔场。西面常有不明海流,会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涡,这多半是海底状况恶劣所致。据说再粗壮的树干一旦被卷入,浮出水面时必是遍体鳞伤,仿佛长了硬硬的鬃毛。
海流狂暴且有骤雨助威时,最是危机四伏,无论大船小船,稍不留意都会被卷走。巨型石斑鱼被吸入涡流的事也发生过,那种徒然挣扎又无望脱身时发出的叫声,非笔墨所能形容。
海流随潮涨潮落或急或缓。通常每六小时起伏一次。按照以往的经验,满载会在平潮期驶过海流多发地,在第二次平潮到来的时候,再带着整船的鱼虾一起返航。
若是没遇上一阵能把船送去又送回来的平稳侧风——在返航之前不会停刮的侧风,满载怎敢妄动。他对于风向的预测很少出错,几年里因为没风而被迫抛锚过夜的事只发生过两次。
海上一丝风也没有的情况总是十分少见,却让满载碰上了。凌晨等风,满载睡不着,他站在甲板上,天海沉湎于黑蓝之中,忽然,空中一团云,眼见着伸展开来,状如彩虹,却是白的。满载觉得诡异,大叫不好,喊醒众人,立马起锚,寻找最近的避风港。渔伙计们不解,看这海面,两个小时不会有啥风浪。满载说:“只怕来不及了。”
话落不过十分钟,大海忽然晃动起来,层层浊浪由远及近,滚滚沸腾,一股恶风盘踞其上,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边了。满载命船掉转,用船头斜对着风来的方向。这时天已放亮,不远处的一条船,稍晚了一步,转向的时候侧面迎风,被吹翻了。另外一条船,想收帆已经来不及,只能砍断了两根桅杆,船停下后不住地颠簸,整个船身几乎被巨浪覆盖。还有一条,顺风顺水地跑,结果让浪掀起屁股,螺旋桨打空车,再过来一排浪就完了。
满载和伙计们吓蒙了,自保都是未知,谈何救命。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舱。一开始他们还拿起水桶、锅盆往外舀水,后来就放弃了,暴雨纷披,天已经漏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一船人就那么眼睛努着,头发竖着,撕心裂肺地吼着。漩涡就像陷阱一般,船一旦掉进引力圈,便会不可避免地被吸入深渊,卷到海底,在乱礁丛中撞得粉碎。
说来也怪,真的到了漩涡边缘,满载反倒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心一横,听天由命,丧魂失魄的恐惧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赞美……
幸运还是降临了。暗流纵横交错,船漂进了其中的一条,借助惯性,往西漂了两个小时,又往北漂了四个小时,才顺流漂到了背风面,侥幸地抛下锚。
锚下了,船绝不能停。锚的拉力与风的野力较劲,彼此撕扯,一种可能是走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五马分尸一样。唯有顺着海流的性子捋,来回遛船,分秒不敢差池。
两天过去,恶浪才退,满载带着六个人,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他们原本黑亮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选自《小说月报》,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