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拉丹冬以东几公里处有牛粪可捡的草坝子上,我们搭起牛毛帐篷。安托师傅他们从崖底冰河里背回大冰块,我们喝上了长江源头的水。海拔接近六千米,力大如牛的安托师傅做起活儿来也不免气喘吁吁。他说自己是海拔低些的聂荣县人,所以不很适应。我就更不在话下了。此刻倒霉迹象接踵而至,频频小震酝酿着某一两次大地震:手背生起冻疮,肩背脖颈疼痛得不敢活动,连夜高烧,不思饮食……活动时只能以极轻极慢的动作进行,犹如霹雳舞的“太空步”。
这样的身体状况真是大煞风景。但愿它不要影响我的心态,各拉丹冬值得你历尽艰辛去走上一遭。我们把车停在冰河上,踏进这块鲜有人迹的冰雪世界,在坚冰丛莽间的一个砾石堆上竖起三脚架。我双手合十,面向各拉丹冬威严的雪峰行了跪拜大礼,度诚而愚蠢——各拉丹冬是男性神,据说这方圣地并不欢迎女人,不久它便让我领教了一番。它还不喜欢人们过于恭顺,在等待云散天晴的日子里,面对大家的恳求它不为所动;等到导演用粗话诅咒的那一天,它可就在蔚蓝的天幕下十分情愿地露了面。
这里便是著名的长江奇观之一的冰塔林。从砾石堆上四面张望,晶莹连绵的冰峰、平坦辽阔的冰河历历在目。杰巴、安托、开大车的大胡子师傅,头戴狐皮帽,身裹羊皮袍。肩扛比人身还长的大冰凌,蠕动在巨大的冰谷里,一列小小身影。远方白色金字塔的各拉丹冬统领着冰雪劲旅,天地间浩浩苍苍。这一派奇美令人眩晕,造物主在这里尽情卖弄着它的无所不能的创造力。
慢慢从砾石堆上走下来,慢慢沿冰河接近冰山。这一壁冰山像屏风,精雕细刻着各种图案。图案形态随意性很强,难说像什么。从狭小的冰洞里爬过去,豁然又一番天地。整座冰塔林就由许多冰的庄园冰的院落组成,自成一天地。我用新近装备的柯尼卡拍彩照,使用标准镜头受限,没同时配起变焦镜头使我后悔了一辈子——拍一座完整的冰山,要退出很远。正是在后退的当儿,脚下一滑,分外利落地一屁股坐在冰河上,裂骨之痛随之袭来。这一跤,使我在后来的旅行中备受折磨。回那曲拍了片才知道,娇贵而无用的尾椎骨已经折断,连带腰推也错了位。
往下的情景多少有些凄凉。此地海拔已经超过六千米。头痛,恶心,双脚绵较,呼吸困难——典型的缺氧反应,外加新伤剧痛。索性哪儿都不去了,一个人蜷卧在最近的这座冰山脚下。眼看着兴致极高的伙伴们,大口喘着气,扛着摄影器材,翻过一面冰墙,不见了。
说不见又出现了一个,老远喊我:“都到这地方了,不到处转一转,多亏呀!”他从冰墙那边翻过来,到小车里取盛放胶片的箱子。为节省体力,就在冰面上推。
“我要死了。”我少气无力地说,声音空空荡荡,随即散失在冰原上。
置身于冰窟,远比想象的要温暖,穿着件腈纶棉衣,外罩一件皮夹克,居然感觉不到冷。风声一刻不停地呼啸,辨不清它何来何往,仿佛自地球形成以来它就在这里川流不息,把冰河上的雪粒纷纷扬扬地扫荡着,又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河滩上、冰缝里。渐渐地冰河已光滑难行。从北京来的摄影师大昊,负责拍一本有关藏北的大型画册,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照相器材就装在一个很考究的箱子里,唯恐摔坏了,便推着箱子在冰面上爬行。他用奇怪的“鱼眼”为我拍了一张反转片,一部分精神和生命就寄存在这变了形的仙境中了。
是琼瑶仙境,静穆的晶莹和洁白。永恒的阳光和风的刻刀,千万年来漫不经心地切割着,雕凿着,缓慢而从不懈怠。冰体一点一点地改变了形态,变成自然力所能刻画成的最漂亮的这番模样:挺拔的,敦实的,奇形怪状的,婉蜒而立的。那些冰塔、冰柱、冰洞、冰廊、冰壁上徐徐垂挂冰的流苏,像长发披肩。小小的我便蜷卧在这巨人之发下。太阳偶一露面,这冰世界便熠熠烁烁,光彩夺目。端详着冰山上纵横的裂纹,环绕冰山的波状皱帽,想象着在漫长的时光里,冰川的前进和后退,冰山的高低消长,这波纹是否就是年轮。
(节选自《在长江源头各拉丹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