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麦香情
东方天际的一点亮还没有出来,父亲已经窸窸索索起床了。母亲朦胧中翻个身,眼睛都没睁开:“早起来干啥?”父亲回一句:“睡不着!”村子还睡着。
昨天一个晌午,田里就变得苍黄。父亲站在村口,嗅觉因了眼前的朦胧而异常灵敏。在微明的清光里,田野里成熟的麦香浓郁醇厚,让父亲突然感觉胸腔里满满的。
十八岁那年,饥荒逼迫着他走向离村子十几里远的河滩寻找野菜。一阵风带来一丝久违的麦香!父亲拔腿向前跑去。只见一小撮麦子,长在河滩里!那个晚上,弟弟妹妹们躺在被 窝里,一人几根麦穗,咀嚼了大半夜。
如今六十五岁的父亲,想起那撮麦穗,胸腔里那满满的东西溢出来,润湿了松弛的脸。 父亲在地头蹲下,拿出儿子给他的纸烟抽起来。父亲很少抽烟,只是最近几个月,抽得特别凶。
儿子,是个好儿子。村里人都羡慕父亲。有几个做儿子的会花十几万元在城里买一套房子送给老父亲呢,儿子是十里八村独一个。
父亲不喜欢弯腰割麦,他蹲着。身子跟麦棵子一般高,麦穗就在他的鼻尖前方,浓浓的成熟的气息把鼻腔灌得满满的,父亲忍不住打了一个香香的喷嚏。左手满满握着干爽的麦秆, 右手轻轻握着熟稔的镰刀,一镰一镰,“嚓嚓嚓……”六十五岁的父亲割得缓慢而富有韵律, 不像在忙麦收,倒像在享受。割了两个钟头,身后躺下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草绳上。父亲回头看看,把镰刀插进地 里,开始捆麦。不一会,身后就有了一溜一般大小的麦个子。
太阳升高了,他站起身,眯着眼向河对岸望去。那里一片炫目的苍黄,苍黄的成熟的麦 子挺起丰满的胸膛,骄傲地站成一片金色的海洋。让他想起村里四十年前的大丰收。他带着 队上的小伙子们,一个晌午,就把河滩里十几亩麦子收割完了。对岸也有一队收麦的人,队 伍里的母亲,正是被那时的父亲吸引了。
此时,父亲突然冲动地脱下了上衣,光着膀子加快了镰刀的挥舞。干爽的麦子在镰刀和 手臂间舞蹈,整整齐齐地倒在新鲜白亮的麦茬上,而汗珠,也在父亲的后背和脸上欢快地流 淌。成熟的麦腥味和着干燥的土腥味,田里的气息更浓了……
母亲送午饭来了,“你咋像个小青年啦!今天你是发疯了么!”母亲的嗔怪里含着欢喜, 父亲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这么酣畅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公社里那个“割麦突击手”的影 子。
父亲拿几个麦个子,做成一个舒服的麦床躺下:“以后,再光膀子就没机会了。你说到了 城里住,六月里不割麦,不流汗,忙种还过个啥劲?要那样,我们住城里,不是等死吗?” 母亲恼了:“你个榆木疙瘩。儿子孝顺你,你不知道好歹,难道你儿子给你买了房子,就是接你去等死的?你个老不死!”骂完了的母亲哈哈笑了。父亲也跟着“嘿嘿”笑。
午后,母亲没有听从父亲的催促回家,她想最后捆一次麦子;父亲在麦床上满满的睡了一觉,本来半天割完的麦子,直到天黑透,才把最后几垄放倒。他们直起腰,站在地头,默 默的看着自家的麦田。也许,还望着所有的麦田。
昏黄的月亮升了起来。 “还是跟儿子再说说吧,好不?”在父亲商量的口气里,母亲听出了乞求和难过。
要是前些日子,她早就要骂死老头子了。今天,在月光下凝视着麦田的母亲没有反驳,
轻轻地应一声:“嗯。”
夜,有了凉意。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在清亮的月光里走着,在浓浓的麦香里走着……
(选自《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