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
候发山
村里不时传来炸响的鞭炮,年的气息越来越浓。
“过罢年,我就整整撑了40年。”父亲吧嗒了一口烟,很享受地“呲溜”了一口。
春子低着头,怔怔的样子。
“我老了,干不动了。”父亲一直看着春子,眼光里有疼爱,有欢喜,有期待。
春子瞅着炉膛里升腾的火苗,没有说话。
“因老家遭了大水,你老爷(曾祖父)带着一家老小落脚到这里。感念这里的人好,你老爷会些木工手艺,就自造了一条小船,摆渡,不取分文报酬。你老爷临死立下遗嘱,子孙后代义渡乡亲……”父亲不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春子听。
春子的目光溜出门外,望着眼前缓缓流动的小河,心里生起无端的怨恨。
“你老奶(曾祖母)去世时,你老爷上午忙完丧事,下午就到渡口去了……到你爷爷这一辈,他结婚那天,拜了天地后,直奔渡口……轮到我,那就多了。有一年,我下河救人,上岸后发起了高烧,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出院。你打工没回来,我就掏了1000元雇人摆渡了半月……”说到这里,父亲的脸上有了神采,连那一道道皱纹里都放出光来。
“乡亲们的情啥时候才能还完?”春子忍不住说道。
“还不完!咋能还完呢?若是当年他们不收留你老爷,只怕早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哪会有我?更别说你了。”说到这里,父亲指了指墙角的蓑衣和竹篙说,“还有外面的船,这就是咱的传家宝。从你老爷到我这一辈,先后渡坏22只木船,撑破一百多把竹篙……到你这里,不能断了,还要传给我的孙子。”
“这有什么可骄傲和自豪的?”春子又带气又带笑。他在外面打工,每月四五千块的收入,实在不愿意回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过河!父亲站了起来,要去拿墙角的竹篙。
“大叔,过年了,陪你喝两盅。”随着话音,门口一暗,进来几个村民。一个个手里都不空,提溜着水果,还有酒和菜肴。春子认得,其中一个是老村长。
看到春子,老村长说道:“春子也在啊,啥时间回来的?过了年不走了吧?”
不等春子说话,父亲呵呵一笑,豪气地说:“不走了,不走了,该接班喽。”
春子站起来给老村长打过招呼,回家了。娘还在家忙年呢。
回到家,娘刚蒸出一笼馍,有花卷,有菜包,有蒸馍,冒着袅袅的热气和丝丝的香气。家的味道,年的味道,一下子把春子包围了,心里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子刚要伸手抓个花卷吃,娘拍了一下他的手,说还没敬河神呢,等会儿吃。
听说要敬河神,春子心里又生出隐隐的不快。
娘似乎知道春子的心思,说:“你爹让你回来就回来吧,有地,饿不死,挣那么多钱干嘛?人这一辈子,名声比啥都重要。”
“娘,别说了,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春子看到娘的头上一片雪白,心里动了一下。
过罢年,春子真的就接替了父亲摆起了渡。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春子破例收取费用,一个人一次两元钱。
父亲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说:“你到底要干啥?你不是我的儿子!”
春子说:“我收钱,乡亲们就没有亏欠感了。”
“放屁!是咱欠乡亲们的!”有好多天,父亲都不敢出门,不敢面对乡亲们。
其实,父亲的猜测和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对于春子摆渡收费,有不少村民倒还是理解的。老村长知道父亲的心思,还特意赶来安慰他,说收费是应该的,早应该收费了。
私下里,有人曾给春子算过一笔账,一个人一次两元,一船按10人计算,每天大概30个来回,每个月至少有两三万的收入。乖乖,春子要发大财了。
父亲再出门时,明显感觉到了乡亲们的目光跟先前有很大的不同,见了面也没有过去的热乎劲了。
春子也有类似的体会,乡亲们的眼神。较之以往,少了温度,少了情谊,多了冷冰冰,多了敌意。有时当着他的面,指鸡子骂狗,话也说得难听。
“报应,报应啊。”父亲没少这样哀叹。儿大不由爹,父亲干生气也没办法。
一年后,村里来了一支建筑队,在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
没有人再坐船了。春子的小船、竹篙和蓑衣真的成了文物。有村民还幸灾乐祸的,见到春子,还假惺惺地关心,说有了桥,春子要失业了。春子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没有一点失落的样子
当桥竣工那天起,春子又到外地打工去了。那天,父亲忍不住告诉老村长,说那座小桥是春子出资修建的。
老村长的嘴巴半天没合拢,然后哈哈一笑,末了说了一句:“狗东西春子。”
“狗东西春子。”父亲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然后嘿嘿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