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时代,重构文化典型的过程都不仅是一种历史活动,更是一种现实活动,是在与社会文化互动中展开和完成的。人们总是基于历史传承的知识经验与现实社会的文化感受,为传统的文化典型重新建构一个阅读、分析、理解、运用的观念系统,进而揭示、彰显乃至宣扬传统典型内在的文化意义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因此,重构文化典型往往是一项规范化、甚至制度化的社会文化活动,其旨趣在于阐释、保存、发挥传统典型的文化价值,并使之适应现实社会环境,介入当代文化建设,充分发挥其应有的文化功能。
明代士人提倡唐宋古文,自有非常实用的文化功能,即辅助科举考试。然而时过境迁,面对明清易代“天崩地解”的历史巨变,清初士人自觉地重构源于道、生于心、精于法的唐宋古文典型,已不仅满足于辅助科举,其最重要的文化功能是自觉地追求经由古文写作,以探究天地之“道”,辨析自然之“理”,阐释圣贤之“经”,或者发抒个体之“意”,进而回应文明存亡的时代命题。对清初士人群体而言,重构唐宋古文典型,殚精竭虑地致力于古文习作,这种文化行为已经不仅仅关乎个人的仕进、身份、才华、学识或名声,而是“关系天下国家之故”的文化事业,足以在当代发挥守望文明、传薪文化的重要功能。因此,明末清初包括与之渊源深士人之所以在由秦汉文、六朝文、唐宋文等构成的“古文辞”传统中,特别神情于唐宋文,厚的《左传》《史记》,就是因为看重唐宋古文的唐宋派古文具有更为鲜明的经世致用领向,并且更便于胜任经世致用的文字书写。
在明清之际社会动荡的情势之中,儒学传统中学术与文学的经世致用取向得到了空前的强化。经世致用既是一股汹涌的学术主潮,同样也是一般汹涌的文学主潮,彰显了易代之际士人承续文明的深切期望。顾炎或明确地提出文须“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的时代命题,说:“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他还强烈地要求“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文学家须以“救民于水火之心”贯注于诗文之中。因此,唐宋八家古文的习作就尤为重要,也尤为实用。
时至康熙前期,清廷更加高调地以“文教”为尚,隆兴“文治”,也特别重视学术与文学的实用性文化功能。康熙十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经筵讲论毕,玄烨与熊赐履“论及文章”,说:“文章以发挥义理、关系世道为贵。骚人词客,不过技艺之末,非朕之所贵也。”康熙二十四年十二月,玄烨亲撰《古文渊鉴序》,表达了“钦定”的古文观念:“夫经纬天地之谓文。文者,载道之器,所以弥纶宇宙,统括古今,化裁民物者也。是以乾苞坤络,非文不宣,圣作贤述,非文不著,其为用也大矣。”“文”的根本功能在于“用”,尤其是“经纬天地”“化裁民物”之“用”。在“学理”层面上,玄烨这一看法与士人提倡的经世致用之说是潜相交通的。因此,借由统治者的政治权力,这种注重实用的文学观念必然成为重构唐宋古文典型,并确立其正统地位的强劲动力。
(郭英德《唐宋古文典型在清初的重构》,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