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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位国文老师

文/从维熙

多少年了,我一直难忘我的文学启蒙老师。那是我在通师附中读初中二年级时的1948年,开学之后一位风风火火的新老师,走进了我们的国文课堂。他向同学们问好之后,开场白便惊呆了所有的同学。他说中国文学界有“三峰”,接着便在黑板上写下这“三峰”的名字:胡风、雪峰、田秀峰。正当同学们不解其意的时候,他直白地告诉同学:“胡风、冯雪峰的大名,你们一定听说过——我就是尾随其后的田秀峰。”我明白了,他是用“峰”与“风”的谐音,幽默地介绍他自己。

    在我的学生生涯中,如此公开张扬个性的老师,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但就是这位不拘小节的老师,给予了我文学上的火种,让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从文之路。记得,这位田秀峰老师,在上作文课的时候,从来不出题目,而是让我们自由命题。他的理论依据是:同学们来自不同的生活领域,个性又各自相异,都在一个命题下行文,难以发现人才。全班的同学对这位老师,充满了好奇。有人说他在标新立异,还有的同学则反串了“峰”与“风”的谐音之策,将“吾师”叫成“巫师”——给他起了个巫师的绰号。弦外之音,意在针砭田秀峰老师离开国文教学的常规。

    当时,语文的通称为国文。学生们虽然已经不再穿长袍马褂,但思想还处于绝对的封闭状态。我内心则对这位老师十分欣赏,尤其是那天,我在他的书架上有了发现,一本题为《一串念珠》的书皮上,印有田秀峰的名字。对我说来,这个发现引起的震撼,无异于一声雷鸣,因为在我的学生时代里,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个人著作出版的国文老师。尽管那本书开本很小,书页也不太厚,但还是激起我对这位老师的崇敬。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在上作文课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了我那篇补交上去的作文。记得,那篇作文题为《青青的河边》,是记载我们几个同学,星期天去通县西门外一个叫小闸的水塘去玩水的趣事。其中一个家在白洋淀、名叫陈景文的同学,是个水中超人,在游泳比赛中如水中蛟龙,把所有参加游泳比赛的同学,远远地甩在了后边。在文章中,我把他誉之为《水浒传》中“浪里白条张顺”。更有意思的是,田老师在朗读我的作文时,全然没有了老师之尊,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停步凝思;犹如一个大顽童,在与全班的同学嬉戏。此举,顿时拉近了与同学们的距离,同学们有的笑,有的叫——唯有我的心跳如同擂鼓,因为此时此刻,同学们的目光都抛向了我——从小学到初中,虽然作文课也曾受到过老师的表扬,但没有被老师朗读过。多少年后,我感知从那一刻起,已然决定了我一生从文的归宿,因为我的文学潜能,在这一刻被田老师激活了,并得到了他的认可。

    第二件难以忘却的事情,还是源于作文。有一次在自由命题的作文时,我写了一篇题为《桃花盛开的时候》的作文。文中叙述了我童年时,与山村的小伙伴在遍山的桃花丛林中,叠垒石塔的悲怆记忆:一个绰号叫“小马驹子”的童年伙伴,是我们中间的头头,他不仅臂力过人,还曾有过骑在一匹没有马鞍的马,驰骋过家乡的北山,到山后一个村镇去看皮影戏的纪录。可是当我们用石头垒起一个个石塔后,悲剧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脖子上长了一个疔疮,没过三天他就与世长辞了。他走了之后,让这个小小山村失去了宁静。有的乡亲说:他不该在山巅上垒塔,让山神背上驮着它,山神恼火了……有的乡亲说:那石塔正好对着他的家宅,冒犯了地下神灵,阴气便顺着地下中轴线进了他的家……我年纪小,心中没有那么多迷信传说,只是再看那满山桃花时,感到那些艳丽的花瓣如同浸染了血浆……我之所以写出这样一篇作文,全然因为通师附中院内盛开的桃花,勾起了我对童年生活的一段回忆。

    田秀峰老师看了我这篇作文后,没有像上次那样在班上进行通读,而是拿着我的作文去找了我的家叔从陆人去了。家叔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曾在当时的天津《大公报》冯至主编的副刊上,发表过模仿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体之诗作,此时家叔在通师任教导主任之职。当天,我叔叔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并把我写的作文从抽屉里拿了出来,问我说:

    “这真是你写的吗?”

    我答:“叔叔,你该知道咱们村‘小马驹子’这个人呢!”

    “他真的死了?”

    “长疔毒死了!”

    家叔告诉我:“这篇作文是田老师送来的。他认知你身上蕴藏着有待生发的文学细胞,我看了你的作文之后,也认同他的意见。你以后要多多向田老师请教,他是个有见识的国文老师。”

    从此,田秀峰老师的宿舍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他一边用拳头敲击着木桌,一边激励我要多读多写多投稿。他说他虽然不是算命的先生,但他能管窥到我的未来,有可能是与文学结缘的人生。尽管这位老师难与胡风、雪峰相比,但他那百无禁忌、心口如一的个性,还是在我少年时播下了行文的种子和做人的罗盘。可惜,他只执教了我们一年国文课,就被调往天津去任教了。一年之后,我也来到北京师范学校求学,并于两年之后的1951年在报刊上发表了处女作。所以,我对这位老师给我的文学初步加薪助燃之情,一直牢记于心。

    十分巧合的是,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有一次我接受报纸记者的采访时,曾提到了这段往事。不曾料想到的是,这篇记者的报道被一个认识田秀峰老师的人看到,将报纸转给了田老师。他通过报纸给我写来一封长信,除了与我叙说别情之外,还用他年轻时任教师时的幽默,在信中问我:“我能算上个识别千里马的当代伯乐吗?”我给他任教的天津财经学院复信说:“田老师,您是一个杰出的教师,凡是好的老师,都是识马的伯乐;但您在我眼里,是伯乐中的伯乐,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不是千里马,而是一条只会拉车的笨马,您把一匹‘笨’马,调教成一匹‘奔’马,不是需要更多的精力和智慧吗?!”

    适逢教师节到来,写此文,向催生我文学起步的老师,表达一片真挚的感怀之情。一个优异的教师,除了教人丰腴的知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天职,那就是善于发现学生的素质和潜能。

(摘自《北京青年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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