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烟中的往事
迟子建
①如果是夏天,如果火烧云义把西边天映红了的话,我们喜欢将饭桌放置在院落里吃晚饭。当然,这时候必不可少的,是笼蚊烟,因为傍晚的蚊子很活跃。
②笼蚊烟其实很简单,先是用一莲干树枝将火引着,让它燃烧一会儿,就赶紧抱来一捆蒿草,将它们均匀地散开,压在火上。这时丝丝缕缕的青烟就袅袅升起了,蚊子似乎很不习惯这股在我们闻来很清香的烟,它们远远地避开了。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吃晚饭了。
③这样对着青翠的菜园和绚丽晚景的晚饭,是别有风味的,饭桌上通常少不了一碗酱,这酱都是自己家做的。每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一过,寒风还在肆虐的时候,做酱的工作就开始了。家庭主妇们煮熟了黄豆,把它捣碎,等它凉透了,再把它们揉捏成砖头的形状,用报纸一层又一层地裹了它们,放置起来,这种酱块到了清明之后,自然风干了,将它身上已经脆了的报纸撕下来,将酱块掰开,放到酱缸里,兑上水和盐,酱就开始了发酵的过程,酱喜欢阳光,所以大多数的人家不是把酱缸放在窗跟前,就是搁在菜园的中央,那都是接受阳光最多的地方,阳光和风真是好东西,用不了多久,酱就改变了颜色,由浅黄变为乳黄直至金黄,并且自然地把酱汁调和均匀了,香味隐约飘了出来,一些贪谗的人受不了它的诱惑,未等它充分发酵好,就盛着它吃了.
④夏日的晚餐桌旁,占统治地位的就是酱了。那些蘸酱菜有两个来源:野地和菜园。野地的菜自然就是野菜了,比如明叶菜、野鸡膀子、水岸菜、鸭子嘴、老桑芹和柳蒿芽。野菜通常要在开水中焯一下,让它们在沸水中打个滚,捞出来,用凉水拔了,攥干了再吃。野菜中,我最爱吃的就是老桑芹,所以采野菜时,明明看到了大片的水芹菜和鸭子嘴,我还是会绕过它们,去寻觅老桑芹,很多人不喜欢吃老桑芹,说它身上有股子奇怪的气味,像药味,可我却格外青睐它。
⑤因为有了酱,就有了采野菜的乐趣,你可以堂而皇之地提着篮子出了家门,就说是采野菜去了,你愿意在河边多流连一刻,看看浸在水中的柔软的云,是没人知道的;你愿意在山间偷偷地采,些浆果来吃,大人们依然是不知道的;反正有那么几种野菜横在篮子中,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踏入家门。
⑥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它们就老了,吃不得了,这时候伺候晚餐桌上酱碗的,就得是园田中的蔬菜了,青葱、黄瓜、菠菜、生菜、香菜和小白菜水灵灵地闪亮登场了。园田中的菜适宜于生吃,只需把它们在清水中洗过则可。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这个人拿棵葱,那个人拿棵菠菜,另一个人则可能把香菜卷上一绺,大家纷纷把这些碧绿的蔬菜伸向酱碗,吃得激情飞扬的,而此时蚊烟静静地在半空浮晨,晚霞静悄悄地落着,天色越来越黯淡,大家的脸上就会呈现出那种知足的平和表情。
⑦我最钟情的酱,是炸鱼酱。鱼来自草甸子中的水泡子。水泡子里有鲫鱼、柳根和老头鱼,父亲用一根柳条杆为我做了杆鱼杆,虽然它不直溜,但钓起鱼来却不含糊。水泡子中的鱼不似河里的,它长不大,都是小鱼,而且由于是死水,鱼有股土腥味,所以决不能清蒸和调汤喝,只能放上浓重的调料煎炒烹炸,我钓回来的鱼,基本都是把它连着骨头剁成泥,舀上一碗黄酱,炸鱼酱吃了。只要晚餐桌上有一碗鱼酱,园田中的蔬菜就遭殃了,一盆青菜往往不够,再拔上一盆,可能还是不够,不把酱碗蘸得透出瓷器的亮色,我们的嘴起不会罢休的。
⑧酱缸其实是很娇气的,它像小孩子一样需要精心呵护着。它讨厌蚊虫,因此脸要蒙上一层白纱布,以防蚊虫飞进去,弄脏了它:它喜欢太阳,似乎还很害痒,要经常用一个木耙子捣一捣它,把它身上的白醭撇出去;它还惧怕雨水,所以酱缸旁常放着一玻璃,一看雨水要来了,就把它盖上。我就很心疼家中的酱缸,有的时候在学校上课,一听到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就举手跟老师请假,撒谎说要上厕所,而我出了教室后一路飞奔回家,冲进菜园,盖上酱缸。酱没被淋着,我却会在返回的路上被雨水打湿。
⑨蚊烟稀薄的时候,火烧云也像熟透了的草莓似的落了。我们吃完了晚饭,天也就越来越陈旧,蚊子又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我们把饭桌撤了,打扫干净笼蚊烟的灰烬,站在院子里盼着星星出来,或者是打着饱嗝去火炕上铺被窝,我还记得父亲酒足饭饱在院子中看天时,如果被飞回的蚊子给咬着了,他会得意地喊我妈妈出来,说他很招人稀罕,母蚊子又啃他的脸了!我们那时就都会发出快意的笑声,以为爸爸在开玩笑。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说得也没错,吸食人的血液的确实都是雌蚊,而雄蚊吮吸的则是植物的汁液。如今曾说过这话的父亲早已和着飘渺的蚊烟去另一个世界了。
⑩菜园依然青翠,火烧云也依然会在西边天燃烧,只是一家人坐在院落中笼起蚊烟吃晚饭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让我在回忆蚊烟的时候,为那股亲切而熟悉的气息的远去而深深地怅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