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之河的上游李登建
河的上游在祖父那里,静默无声,我在下游远望背影。
新中国成立前祖父是个卖油郎。那时祖父正当壮年,个头高大,肩膀宽阔,脚底生风,如果在好路上,挑着一百多斤油,他能让担子扇起来,一前一后两只笨重的油篓变成了宽大的翅膀,引得路旁干活的人朝这边看。作为一个挑夫,祖父是好样的,但作为卖油郎,祖父却有天生的短板:他太要脸面,认为当小商贩丢人。第一回串乡,他练叫卖,一路对着杏花河两岸的树丛练,对着青龙山的大青石练,很熟练了。可是到了人家村里,舌头却像一块石头搁在嘴里,怎么也喊不出声。这样悄无声息地在街头站着,又溜到巷尾,做贼似的。尤其怕小媳妇们来买他的油,他平时见了俊女人都脸红。
后来,这个黑大汉就不腼腆了——他的声音很高,像一声牛哞。据说他在村这头喊,村那头都听得见。以我的经历,不好理解祖父怎么像换了一个人,这不是祖父的性格。只能这样想,都是给逼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在家张着嘴等着,脸面值多少钱?祖父晚年时,我懂点事了,对他的生活习性有些注意。有一次,父亲从集上买回一小兜咸鸭蛋,我给祖父送去两个。祖父馋这一口。自从叔叔患精神病,家境每况愈下,碗里很少见荤腥。祖父把鸭蛋拿在手里,把玩一会儿,轻轻磕开,掏一个小孔,用筷子戳一下放在嘴里咂。这是他的吃法,这样吃,一个鸭蛋四五天还没吃完!
祖父患“梦游症”,这是村人嚼得稀烂的一个谈资,人们背着我们家人谈论祖父梦游,好像在说一头驴被蒙住眼、在野外瞎撞,叽叽嘎嘎,又爆出哄然大笑。村人把笑话人,戏耍弱者当成一种娱乐。我由此可以想见祖父的“梦游”——鸡刚叫两遍,因为叔叔拖累如风雨中一只破船的这个家,愁得身为艄公的祖父一觉醒来无法入睡。忽然想起傍晚收工路上看到的那摊牛粪——不是忽然想起,是一个晚上都惦记着——披上衣服,背着粪筐出门,拱开夜幕的一角。路坑坑洼洼,祖父深一脚浅一脚,险些绊倒。住在湾边的王邪子看见一个黑影就喊了两声。祖父是迷迷糊糊没听见,还是老想着那冒着热气的牛粪,总之没搭腔。祖父找到牛粪,铲进筐,背回家,上床又睡了一觉才天明。第二天王邪子问祖父夜里做啥去了,祖父琢磨到哪里弄钱给叔叔治病的心思正集中在一个点上,被问得张口结舌,于是“新闻”便从王邪子这里向外扩散了……
叔叔的病治好了复发,复发了又治。这可苦了祖父,他“牵”着叔叔到处寻医问药,心力交瘁加穷困潦倒。草棚子里的木头卖光了,家里再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倒腾。这时,祖父瞅准一个差事——割草。生产队饲养棚门口贴出“告示”,为牲口“征粮”,一般青草一斤二分钱,嫩芦芽可按三分一斤收购。为了割嫩芦芽,七十多岁的祖父跑十多里,出征芽庄湖。早晨披星戴月上路,中午在太阳底下(荒洼里连棵树都没有)啃冷干粮,水葫芦不能补充淌干热汗的身体,下午时口干舌燥,实在渴极了就扑向湖面,狠狠地灌一肚子生水。傍晚,祖父满载而归,小山一样的草捆把他压扁,只剩两条蹒跚的腿。他尽量把头埋在草下,从人们怜悯的目光里走过(生产队里只有那些学生娃才去挣这份牛粮钱,大人去挣被人瞧不起)。短短的村街,对这个很要脸面的老人来说是这么漫长,他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屈辱的。好歹后来他也麻木了,两边门洞里传来的议论他已听不见。
河的上游始终蒙着一层尘土样的黯淡,我在下游却清晰见到金斑点点。
那一年,村里住进了工作组,那位工作组组长,人们都很崇拜他,都争相亲近他,路上见了他老远就嘘寒问暖。有一天,他在小胡同里遇到了我祖父,两双眼睛对视,他等着我祖父跟他说话,可我祖父竟没吭声;他很意外,再次把目光投过来,恰巧我祖父也抬头看他,然而我祖父仍然不语,倒是他憋不住,主动跟我祖父打了招呼——这件事被当作一个笑话在村里传了好久。
我觉得这是祖父生命中很精彩的一笔!原先我很同情祖父,以为他自卑、软弱,以为他缩在自己孤寂、昏黑的世界里,逃避一切,现在我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祖父,他多么了不起!内心多么强大才能让他沉默不语,让他像老牛反刍一样,一下一下消化掉闷在心里的屈辱和愁苦,而把自己铸成一块铁!我对祖父刮目相看了,我觉得我无法和祖父相比。“高考”使我很偶然地走出小村来到城市,成了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但是我身上脱不尽的泥土气味与城市的气味还不相融,尴尬、困厄、压抑、孤独,虽然还保留着祖父的一些秉性,然而更多的是,有一点压力就叫苦连天,受一点冤屈就哭诉不止,碰到一点磨难就唉声叹气;还有,我学会了点头哈腰,学会了讨好、逢迎、唱赞歌……
河的上游没有欢快的哗哗波涛声,但我在下游分明看见波澜壮阔。
大河上游的两面林木森森,下游水跑进了一条条斜出的沟渠,沟渠上也有些小花小草,但这里的风光可与上游媲美吗?
(摘编自《人民文学》2018年第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