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诗本是以言达意,意尽于言,那就应该已尽了诗的能事;而历来论诗者却主张诗要“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
“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一个人人都要承认的事实,这与“言外之意毕竟是言中之意”显然互相矛盾。要了解矛盾所由起,我们才能了解诗与科学的分别,也才能了解诗的本质。问题在“达”字的意义。“达”有两种,如果拿数学术语来说,一种“达”只有“常数”,一种“达”含有“变数”,言者与读者所了解的意思有一部分叠合(即所谓“言中之意”),有一部分参差(即所谓“言外之意”),其参差的原因在言者与读者资禀经验修养的不同。姑举下列两种语言为例来说明:
(一)2+2=4
(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在(一)那个数学等式里,言恰达意,意尽于言,那就无所谓“言外之意”。在(二)陶潜的诗句里,有一部分也几如数学等式,那就是字面的意义(“言中之意”),这两句话所指的客观的事实;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部分就是“变数”,随了解者的资禀经验修养(这些统而言之就是“人格”)而变,这可变的就是“言外之意”。
这个分别就语句的功用而言,是陈述与暗示的分别。陈述如射箭,中的为止;暗示如点燃火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陈述的语句贵精确,言者与读者不能有些微差异;暗示的语句贵含蓄,有三分可以只说一分,而读者应该能“举一反三”。
就语句的所表对象而言,是理与情的分别。理是走直线的,直截了当,所以说理文贵明白晓畅,迂回或重复都是毛病;情是走曲线的,低回往复,所以抒情文贵含蓄,直率无余味就难免肤浅。
就读者的心理作用而言,是“知”与“感”的分别。可“知”者大半可以言传,可“感”者大半只能以意会。比如陶潜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两句诗,字义很简单,问识字的人“你懂得么?”他都可以回答“懂得”,再追问他“懂得什么?”他或是解释字义,把天气好、鸟飞还当作一件与人漫不相干的事叙述一番;或是形容这景象在他心中所引起的反应,他觉得全宇宙中有一种和谐,他觉得安静肃穆,怡然自得。前者只是“知”,后者才是“感”。“感”人人不同,因为人格的深浅不同。“感”都是一个变数,即所谓“言外之意”。
一般人把写或印的诗的文字符号叫作诗,以为它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必须纠正的误解。严格说,诗只存在于创造与欣赏的心灵活动中。我虽非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能欣赏他们的作品,跟着他们见到许多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见到的境界,达到自己无凭借即不能达到的胸襟气度;至少是在欣赏的霎时,我在心灵方面逼近陶潜或莎士比亚。我说“逼近”,因为完全的“同一”或“叠合”是不可能的。原因在生命生生不息,世间绝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情境,也绝没有先后完全相同的自我。生命永不会复演,艺术的境界也就永不会复演。大同之中必有小异,诗于“常数”之外必有一个“变数”。欣赏诗不能纯然是被动地接受,有所取即必有所与,所取者诗的言中之意,所与者自己的胸襟学问,内外凑合,才成为自己所了解的那首诗,才使诗有言外之意。
从此我们可以明白诗以有限寓无限的道理。有限者言中之意,无限者言外之意;有限者常数,无限者变数;有限者诗的有形的迹象,无限者诗的随时生长的生命。言愈有尽而意愈无穷的,诗的意味愈深永,价值也就愈高。
(摘编自《朱光潜全集》第九卷《诗的无限》)
材料二:
在诗歌鉴赏中为何要“寻言”?这与诗歌的语言特性有密切关系。我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历来讲究神、意、境、韵、味,主张含蓄蕴藉,追求立意深远,强调虚实相生,崇尚“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倡导“味在咸酸之外”,因而在作品中创造出幽深微妙、意在言外的艺术意境就成为诗人自觉的美学追求。
在文学鉴赏中如何“寻言”?文学语言尤其是诗的语言具有较大的张力和弹性,具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特点。因此,诗歌鉴赏中的“寻言”就不能局限于对语言作粗糙的简单化解释,要在“熟读”“涵泳”中见出其妙理。正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凡例》中指出的:“读书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
实践证明,只要鉴赏者仔细披阅文学作品的语言文辞,虽然作者为文之“用心”隐蔽,也是必然可以被把握的。“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文心雕龙·知音》)刘勰认为通过琴声都能捕捉到弹琴者的心声,更何况是“形之笔端”为目所能见的语言文字呢?当然,刘勰也对鉴赏者提出了条件,即“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面对“形之笔端”的语言文字,鉴赏者除了有“寻言”的方法之外,还需要“目瞭”“心敏”。“目瞭”就是要求鉴赏者有“鉴照洞明”的识鉴能力,“心敏”则要求鉴赏者要心思聪敏,否则,就算是面对“形之笔端”的语言文字,也只能感慨“成篇之足深”,而不知“患识照之自浅耳”。
(摘编自厉运伟《刘勰“知音”说的鉴赏交流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