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之最
毕淑敏
昆仑山其实只有一个季节——冬天,春节过后那段漫长而寒冷的日子被称为春天,这是我们这帮小女兵从平原家中带来的习惯。
快到“五一”节了,冰封的道路渐渐开通,春节慰问品运到了。五颜六色来自五湖四海的慰问袋最受欢迎。小伙子们希望从绣着花的漂亮布袋里,摸出一双精致的鞋垫,做一个浪漫的梦;姑娘们没有这份心思,只想找点稀罕的吃食,打打牙祭。整整一个冬天,除了脱水菜和军用罐头,没有见过绿色。可惜,关山重重,山路迢迢,花生走了油,瓜子变了味儿。沙枣颠成粉末,面粉烙的小果子像出土文物……
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那是一个绣着黄色“八一”和红色五星的小白口袋。针脚毛茸茸的,绣活儿手艺不高,想必出自一个笨手笨脚的胖姑娘。打开一看,是一袋葵花子,颗颗像小炮弹一样结实,饱满得可爱。我们每个人抢了一把,一尝,竟是生的。葵花子中埋着一封信:“敬爱的解放军叔叔们……”信是从广东省湛江市第二小学发出的。
我们趴在地图上找。湛江,好远!那里是亚热带,一个很热的地方。孩子们请求解放军叔叔们,把他们精心挑选出的葵花种子,种在祖国的边防线上。我们把手中的葵花籽放回布袋。那清香,是阳光、土地和绿色植物的芬芳。
昆仑山咆哮的暴风雷,伴随着我们进行讨论。为什么只写给解放军叔叔?边防线上也有解放军阿姨呀?!在国境线上种葵花,多么美妙的想法!每当葵花开放的时候,我们将有一条金色的国境线。
这根本不可能!昆仑山是世界第三极,雪线上连草都不长,还能开葵花?!
我们都默不做声了,只听见屋外风在嘶鸣。大家决定由我给孩子们回一封信,就说葵花籽是解放军阿姨们收到的,只是这里很冷很冷……
昆仑山的“夏天”到了。
信早已写好,却终于没有发出。我们大着胆子,把葵花籽种在院子里。人们都说活不了,却天天跑来看,松土施肥。
①种子发芽了,先探出两片嫩黄的叶子,像试探风向的小手掌,肥厚而天真。然后,舒展腰肢,前仰后合生机盎然地长起来。
昆仑山默默地认可了这些来自亚热带的绿色幼苗,就像它认可了我们一样。
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不知道是上个冬天最迟,还是下个冬天最早的一股冷风,冻死了绝大部分葵花。
奇迹般地保存下一棵幼苗,它并不是最强壮的,也许因为旁边有一块大石头。受到启发,②我们用石头为葵花围起了一圈不透风的篱笆。现在,我们每天都趴在石头围墙上看葵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养着活蹦乱跳的小生灵。
这棵幸运的葵花,一往情深地看着太阳,勇敢地展开桃形的枝叶。茎上纤巧的绒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也许它感到了昆仑山喜怒无常的威严,急匆匆地压缩了自己的生命历程;才长到一尺高,就萌发出了钮扣大的花蕾,压得最高处的茎叶微微下垂,好像惭愧自己为什么不长得更高一些。
那一年没有秋天,寒凝一切的风雷,毫无先兆地骤然降临。早晨起来,天地一片苍茫,我们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向葵花。石围墙也被吹得四散飘去,向日葵却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在冰雕玉琢的莹白之中,保持着凄清的翠绿。叶片做然舒展,像一面玻璃做的旗,发出环佩般的叮当之声。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纹开一朵明艳的花。那花盘只有5分钱硬币那么大,薄而平整,冰雪凝冻其上,像一块光滑的表蒙子;刚分孽出的葵花籽还未成熟,像丝丝柳絮一样化雅地弯曲着,沁出极轻淡的紫色。最令人警醒的是花盘四周弹射出密集的黄色花瓣,箭头一般怒放着,像一颗永不泯灭的星。葵花身上的冰花越结越厚,最后,凝固成一个方柱形的冰晶。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世界上最小的葵花,但我知道它是世界上最高的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