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经济学
唐波清
我考上大学经济专业以后,才知道啥叫“经济学”。经济学研究人类经济活动规律,即价值的创造、转化和实现的规律。父亲就是个地道的农民,要说他与这个“经济学”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在咱老家那个山窝窝里,父亲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小学当过几年民办老师。村里人有啥事拿不准主意的当口,总要听听父亲的高见。
那一年,上面强势推行“一乡一品”模式,号召农民集中种植“猫丝藕”(一种新型杂交藕)。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猫丝藕”,唯独父亲打死也不种,父亲只种高产水稻。就为这个事儿,乡长挨了县长的一通批评,村长挨了乡长的一顿臭骂。村长憋着一肚子火气,下田就要扯掉父亲的秧苗,父亲与村长交火干了一仗。父亲充血的眼睛可以杀人,这才保住了几亩田的水稻秧苗。几个月以后,全村人的“猫丝藕”大丰收,亩产好几千斤。就在村里人喜上眉梢的时候,外出寻找销路的人马带回了“噩耗”——市场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猫丝藕”,别说是卖,就是免费送,别人还嫌没地儿放。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等到半个月时,家家上万斤的“猫丝藕”变成了一摊摊“稀巴烂”,猪不闻,狗不尝。
那一年,父亲的几亩水稻救了全村人的性命。父亲挺直了有些微驼的脊背,如同一只获胜的斗鸡在村子里有事没事地来回走动。父亲原本矮小和驼背的身影,在村里人的眼里陡然高大起来。
村里人感激地好奇地问父亲,你咋知道种“猫丝藕”就不行呢?
父亲慢条斯理地戴上他那副断腿的老花镜,有板有眼地说,全村人种这玩意儿,全乡人也种这玩意儿,全县人都种这玩意儿,谁买这玩意儿?谁吃这玩意儿?这就叫“供大于求”,这是个“经济学”的问题,你们懂个啥。
村里人一阵哄笑,不知道是笑话父亲呢,还是笑话他们自个儿。
第二年,乡政府号召村里种“苎麻”,村里人坚决不种,村里人只跟着父亲种植高产的水稻。这回,村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听说,别的村子里种的那些“苎麻”,水土不服,死了个精光,赔了个精光。
第三年,乡政府号召村里种“朝天椒”,村里人坚决不种,村里人只跟着父亲种植高产的水稻。这回,村长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听说,别的村子里种的那些“朝天椒”,光长枝叶杆儿就是不结辣椒,。老百姓嘲讽地说,叫咱种“朝天椒”,咱可是“朝天摔一跤”。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父亲,你咋知道种“苎麻”就不行呢?你咋知道种“朝天椒”就不行呢?
父亲慢条斯理地戴上他那副断腿的老花镜,有板有眼地说,大家伙儿听说过“南橘北枳”这个词儿吗?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就叫“盲目复制经济”,这是个“经济学”的问题。你们懂个啥。
村里人一阵哄笑,不知道是笑话父亲呢,还是笑话他们自个儿。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猪肉价格疯涨,村里人围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议论纷纷。有人说,猪肉价格高,咱赶快养猪啊!有人反驳,你养啊,一场猪瘟让你血本无归;你养啊,八九斤饲料才能变成一斤猪肉,亏本买卖谁敢做?再说呢,一头猪最少五六个月才能出栏,等半年以后天晓得肉价跌没跌?
村里人沉默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父亲。
父亲慢条斯理地戴上他那副断腿的老花镜,有板有眼地说,非洲猪瘟是爆点,环保禁养是推手,新一轮“猪周期”才是根本。哎,老话说得好,价高伤民,价低伤农。
村里人如听天书,啥叫“猪周期”?
父亲接着说,“猪周期”就是生猪生产和猪肉销售过程中的价格周期性波动,一个周期两到三年。这是个“经济学”的问题。你们懂个啥。
村里人又是一阵哄笑,儿子在大学里搞“经济学”专业,老子也跟着变成了“经济学”专家,哈哈……
前不久,我回老家探望父母。村里人跟我开玩笑地说,你弄“经济学”,你父亲也弄“经济学”,这“经济学”都成了你父亲的口头禅。
我好奇地问父亲,您咋也懂“经济学”?
父亲慢条斯理地戴上他那副断腿的老花镜,有板有眼地说,你拿回来的课本书,咱一本也没落下,有的还读了好几遍。
我诧异地追问父亲,您每次要我把大学读过的书都带回老家,我以为您是要卖废纸,或者是给爷爷卷“老叶子”烟呢……可您读那些教材干啥?
父亲爬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红润,咱这辈子没上过大学,咱就补补课嘛,活到老学到老,咱就当上了一回大学呢。
那天中午,从不沾酒的我,破例敬了父亲三大杯包谷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