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决策
李复威
我想起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
15岁那年,我从贵阳的初中毕业。那天,父亲作为家长出席了学校的毕业典礼。回家路上,我拿着卷裹得十分精致的毕业证书,跟在父亲身后蹦跳着。突然,父亲回过身来攥紧我的手,一本正经地问我;"愿意离开家去外面闯闯吗?"问题来得太突兀,又十分严峻,我诧异地看了看父亲凝重的面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天,我满脑子都在转悠着父亲的问话,捉摸着,猜测着…
当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久,从布帘那边传来父母间断断续续的对话,我竖起耳朵谛听着∶
"三个女儿都让你送走了,身边就剩下这个根。你的肝疼又越来越重……你舍得,我舍不得……"母亲的抱怨中夹杂着恳求,有些哽咽了。
隔了很久,我才十分清晰地听到父亲一句语气坚毅、果断的话∶"要为孩子的长远着想……"
假装熟睡的我顿时一切都明白了。父亲是打算让我投奔北京的姐姐继续学业。
第二天,父亲和我拎着包袱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拍卖行。一位戴着近视眼镜的老先生接待了我们。我发现,父亲是用微颤的双手递上包袱请他验货估价。
老先生把大衣摊开在柜台上,里里外外地翻动,端详了好一阵子。"是件好东西。"停顿了一下,他用惋惜的口吻说道∶"我们这里冬天不冷,怕是卖不出好价钱。"他见我父亲神色凝重,又补充了一句∶"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父亲有些犹豫了,抱着大衣一动不动地低头沉思着……猛地,见父亲把大衣重重地往老先生怀里一寒,"能给多少算多少吧"!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搂住我的肩贴在他身边走着。突然,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仰着头激动地喊道∶"孩子,你看!"只见一大群鸽子鸣响着洪亮的哨音飞过来。他们映着蓝天,沐着阳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翱翔着、盘旋着。父亲拉着我的那只手一会儿攥着,一会儿搓着;一会儿紧着,一会儿松着小小年纪的我当时哪里懂得,这是父亲在用无声的语言传递着他内心的呼唤∶孩子,也去展翅飞翔吧!去拥抱生活!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人生!
为了我的出行,父母真是操碎了心。母亲最担忧我照顾不好自己的穿戴起居。她匆匆地为我赶制了一件厚棉背心,并让我带走家中最好的一床棉被。母亲在我的裤子里,用密密的针脚缝了小口袋,还在袋口钉上一排按扣。她让我把随身不用的整钱放在袋内,"这样,谁也甭想偷走"。父亲则马不停蹄地给我迁移户口,办转学手续,预购车票。那时贵州还没有任何铁路干线。我需要先乘长途汽车到广西凭祥,然后坐火车去武汉,再转赴北京。旅程的遥远,换乘的复杂,父母的担忧,弄得我也有些畏惧了……
为了能赶上北京的开学日期,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匆匆启程了。临行那天,父亲扛着行李送我去车站,母亲也执意要跟去。一向天气阴沉的贵阳,那天却格外晴艳。一路上父亲始终微笑着畅聊他小时候是怎样离家求学的,母亲满腹心事地低头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汽车缓缓启动了。隔着车窗我不停地挥动着手。就在这刹那间,我似乎才发现父亲高大挺直的身板怎么会有些微驼了,修剪得整齐的双鬓怎么也爬上了稀疏的白发。我的心紧了一下。父亲微笑看着我、盯着我,用眼神向我告别。我眼睛湿润了。母亲躲在父亲身后,看不见,看不见。远了,远了……
当晚,我在凭祥火车站附近的一家简易旅店留宿。能容九个人的大房间空空荡荡。昏暗的灯光看不清墙上的贴画。人生地不熟的我早早就和衣躺下了。我难以入睡。在窗外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在脏兮兮的被子散发的异味中,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独,第!浴猫沁
终于到了!我拎着父亲用过的旧箱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火车站,瞪大着眼睛"扫描"眼前新鲜的一切。按照父亲在家时的嘱咐,我叫了一辆三轮车,操着不着调的北京话,背诵了一遍要去的地址,并反复询问要多少车费。
"头一回来北京。""是........
"放心,不会多要一个子儿。坐好了,您嘞!"
到了!面对着姐姐家关闭的绿漆大门,我踌躇了。我告诚自己,父亲让我迈出了这一步,今后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抬起头来,勇敢地去面对吧!我走上前去,笃!笃!笃!我使劲地敲响了门.
(选自《光明日报》2021年11月05 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