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角落里的父亲
徐风
那时我们家的理发店还没安上空调,到了夏天,只有一台破风扇在头顶“呜呜”地转着,我不止一次向父亲提议——买台空调吧,摆在店里又洋气又实用。而父亲只是抬头望一眼头顶嗡嗡转着的破风扇,又低下头去忙手中的活儿。每到这时,我就会产生从头顶蔓延到脚趾的窒息感。
父亲很少发出声响,就像那台破风扇,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才会有点儿响动,他沉默地给客人理发,沉默地打扫店面,沉默地迎接一天又送走一 天。正是这种沉默,让我在与他相处时,脑子里总是循环着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那天我去父亲那里,瞧见他坐在柜台里的身影,个子那么高的男人坐在柜台后,竟像是
蜷在角落里,几乎要与深灰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我的少年时代从未给父亲留下一席之地,“徐尤志”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不会发出声音、快被我遗忘的一直蜷在角落里的配角。我也从未想过去深入了解这个配角,我觉得这无关痛痒。日子不会因为这些变得更好,也不会因此变坏。
在我大二的时候,我第一次收到父亲的短信,他告诉我祖父去世的消息,问我能否请假回家参加葬礼。我说我知道了。放下电话,我才惊觉自己没有泪意,竟不大能想起祖父的容貌,只是一片茫然。
我突然有些惶恐——许多年以后,当我有了白发,我回忆自己的父亲,会不会也像今天回忆祖父一般,只觉一片大雾弥漫?
这是我离开后第一次回来。看到父亲时,我愣了一下,他不再是虽木讷但身姿挺拔的徐尤志了,我可以看见他头顶黑白掺杂的头发。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比父亲高了半个头。
时近傍晚,我和父亲坐在地毯上,父亲把蜡烛芯挑亮,放在我面前。蜡烛熏人,我刚一眯眼,父亲又不动声色地把蜡烛移远了些。
“还记得你祖父长什么样子吗?”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甚至觉得还没有烛花爆裂的声音大。
但我听清了。
“很瘦,矮矮的,胡子特别长。”我回答。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不对,你祖父特别高,身上有把子力气,一天能赶几十里路。”
“但你说的也没错。”父亲摸了摸鼻尖,“你说的是七八十岁的他,我说的是三四十岁的他。
“这么多年了,你爷老了,我是在炕边儿照顾他最少的一个。”父亲嗓子里好像混进了砂砾,哑得怕人,也无力得怕人,“没当成个好儿子,当然,也没当成个好父亲。”
我喉头耸动,只觉得蜡烛离我太近了,烟气熏得我眼眶酸痛。
那个一直蜷在柜台后、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男人,我分明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恍惚间开始明白,自己在这二十年间都错过了什么。我从未试图和父亲沟通过,我无视他每一次试图与我沟通的努力,忽略他的挣扎,脑子里只想着逃避尴尬。
那夜我和父亲坐在地上,坐了很久。我将头埋在膝盖间。思绪纷乱,困意又使我昏昏沉沉。肩头被父亲披上外套,我听见父亲在我耳边悄声道:“店里安空调了,暑假来住几天好吗?
我抬起头,缓慢道:“好。”
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被我错过多年的配角嘶吼着发出声音,终于被我听见。我看着他生出血肉,朝我走来。而我终于开始了解他的过去,经历他所经历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