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境界是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讲境界的确比讲气质、讲神韵更能揭示中国诗歌艺术的精髓,也更易于把握。但是,讲诗歌艺术仅仅讲到境界这个范畴,仍然显得笼统。能不能再深入一步,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找出一种更基本的艺术范畴,通过对这个范畴的分析揭示中国古典诗歌的某些艺术规律呢?我摸索的结果,是找到了“意象”。我们先来看看意象和物象的关系。
古人所谓意象,尽管有种种不同的用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必须呈现为象。那种纯概念的说理,直抒胸臆的抒情,都不能构成意象。因此可以说,意象赖以存在的要素是象,是物象。
物象是客观的,它不依赖人的存在而存在,也不因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变化。但是物象一旦进入诗人的构思,就带上了诗人主观的色彩。这时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染,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诗人的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即是意象中那个意的内容。因此可以说,意象是融入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
例如,“梅”这个词表示一种客观的事物,它有形状有颜色,具备某种象。当诗人将它写入作品之中,并融入自己的人格情趣、美学理想时,它就成为诗歌的意象。由于古代诗人反复地运用,“梅”这一意象已经固定地带上了清高芳洁、傲雪凌霜的意趣。
一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许多意象。由“云”所构成的意象,例如“孤云”,带着贫士幽人的孤高,陶渊明《咏贫士》:“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杜甫《幽人》:“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归。”“暖云”则是带着春天的感受,罗隐《寄渭北徐从事》:“暖云慵堕柳垂条,骢马徐郎过渭桥。”“停云”却带着对亲友的思念,陶渊明《停云》:“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辛弃疾《贺新郎》:“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由“柳”构成的意象,如“杨柳依依”,这意象带着离愁别绪。“柳丝无力袅烟空”,这意象带着慵倦的意味。“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这意象带着诗人早朝时的肃穆感。同一个物象,由于融入的情意不同,所构成的意象也就大异其趣。
诗人在构成意象时,可以夸张物象某一方面的特点,以加强诗的艺术效果,如“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可以将另一物象的特点移到这一物象上来,如:“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长有归心悬马首,可堪无寐枕蛩声。”这些诗都写到“心”,心本来不能离开身体,但李白的“愁心”却托给了明月,杜甫的“故园心”却系在了孤舟上,秦韬玉的归心则悬在了马首上。这些意象都具有了“心”原来并不具备的性质。
诗人在构成意象时,还可以用某一物象为联想的起点,创造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李贺诗中的牛鬼蛇神大多属于这一类。火炬都是明亮的,李贺却说“漆炬迎新人”,阴间的一切都和人间颠倒着。“忆君清泪如铅水”,铅泪,世间也不存在。但既然是金铜仙人流的泪,那么当然可以是铅泪了。
总之,物象是意象的基础,而意象却不是物象的客观的机械的模仿。从物象到意象是艺术的创造。
(摘编自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
材料二:
格式塔心理学派的创始人之一考夫卡把艺术作品看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认为艺术作品“不是各组成部分的简单集合,而是各部分互相依存的统一整体”。任何整体都是由各种要素或成分组成,但它决不等于构成它的所有成分之和,也就是说,“部分”不能决定“整体,“整体”的性质却对“部分”的性质有着极重要的影响。在欣赏古典诗歌的过程中,诗歌的意境也是一个整体。在一首诗中,诗人常常通过创造一组意象群来营造诗歌的意境,但诗歌意境的整体基调并不是所有意象的简单相加,而是远远大于这些意象之和。在这个意境整体中,各个意象互相依存、互相作用、正因为整体对部分的重要影响和各部分之间的互相依存,所以即使是同一个意象,放到不同的诗歌意境中也会有不同的审美意蕴。鉴赏诗歌时要开启想象之门,把诗歌中所有的意象组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艺术画面,感受这个艺术画面的整体基调,通过诗歌的基调,通过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相互关系,来把握诗歌中每个意象的审美意蕴。
(摘编自郭容《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