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 师
文/相裕亭
土匪,贼寇也。何师之有?不然,行有行规,匪有匪道。土匪,自有其为匪的学问。但是,土匪好做,匪师难求。穷极了眼的爷儿们,抄起家伙,打家劫舍,一夜之间,便可称匪。可匪师何来?除非你本身就是土匪,传授其为匪之道。可,那又称不上匪师,顶上天,算个匪首、草头王而已。真正的匪师,要有文化、有涵养,要注重为人师表,还要甘愿在土匪窝里教匪。这样的人选,哪里找?
民国十几年,盐河入海口处,盘踞在太阳山上的匪首钱三爷,偏偏就弄来那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匪师。
此人姓赵,名广德,白净净、矮胖胖的一个小老头,挂一副绣琅镜,留几根稀如冬草似的山羊胡子。他原为盐区一家私塾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日傍黑,赵广德连同他教的几个学生娃,一同被匪徒们押上太阳山。打开眼罩以后,赵广德首先看到了一双鹰一样阴郁的眼睛,正直丁丁地盯住他。当下,赵广德就猜到他被土匪绑架了,并意识到眼前这位鹰一样眼神的大胡子匪首,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钱三爷。
“干什么的?”钱三爷冷冷地问。“教书的。”
钱三爷眉头一皱,半天无话。想毕,他已经意识到,盐区连年战乱,民贫如洗!有数的几家大户,如同秃子头上蓖虱子,全被他手下的弟兄们一而再、再而三袭击过了。否则,今儿怎么会弄个教书的先生来呢。
可就在这时,旁边一间耳房里,忽而传来一阵娃娃的哭泣声!钱三爷拧眉一声高吼:“什么人!?”
旁边一个小匪徒,立马上前一步,禀报道:“回三爷,是赵先生的学生。”
这时,赵广德才知道,土匪们绑架他的同时,连他教的几个学生娃也一起带上山了。赵广德想,这下完了,他无法向那几个学生家长交待了。
可钱三爷听到娃声后,如获至宝。他当即让人放出那几个学生娃,并立马变了个人似的,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蹲到那几个孩子跟前,指着满脸儒雅之气的赵广德,问孩子们:
“他可是你们的先生?”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一齐抹着泪眼,说:“是!”
钱三爷默默地点点头,起身走到赵广德身边,轻拍赵广德肩膀一下,说:“你可以回去了!”但,钱三爷随之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在赵广德眼前左右晃了晃,恶狠狠地说:“你回去报信吧,每家拿五十块现大洋来赎孩子。否则,就别怪我钱三爷不讲情面了!”说完,钱三爷转身欲走,赵广德却大声哀求道:“三爷留步,我有话要说。”
钱三爷驻足停步,背后扔过一个字:“讲!”赵广德说:“三爷,你把孩子放了。”
钱三爷转过脸来,问:“为什么?”
赵广德说:“我教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言外之意,他们中谁家也拿不出五十块现大洋。钱三爷抬手一记耳光,“叭”的一声,打在赵广德的脸上,骂道:“奶奶的,你懂不懂山寨的规矩?”
赵广德眼含热泪,说:“三爷,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正规的教书先生。”也就是说,他赵广德没有中过什么举人、秀才,他仅仅是乡间一个没有功名的教书匠。
赵广德还告诉钱三爷,说盐区真正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全都送到城里大学堂里读书去了。他所教的那几个学生娃,个个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钱三爷冷冷地盯住赵广德,原本是铜铃一般的一对大眼睛,瞬间眯成了一道韭菜叶宽的缝儿,他威逼赵广德,道:“这么说,今天弟兄请你上山来,是白忙乎一趟了喽?”
赵广德说:“不,我身为一介书生,虽然不懂你们山寨的规矩,但我不想坏了你们的规矩。这样吧,你们把孩子们放了,我留下。”
钱三爷冷笑一声,说:“你说得轻巧。留下你,顶个屁用,你有现大洋?”赵广德脖子一挺,说:“有!”
赵广德告诉钱三爷,他平时教学生时攒下的洋钱,一分都没舍得动,他想写封家书,让孩子们带回去,叫他儿子把钱送来。
钱三爷大拇指一伸,说:“有种,就按你说得办!”随后,钱三爷吩咐左右:“纸墨伺候!”赵广德挥笔写下了一封声声泪、字字血的家书,让他的儿子:见信后,务必把家中现存的洋钱,统统送上太阳山。
可数日过后,仍不见赵广德的儿子送钱来。
钱三爷料定其中有诈,拿刀抵住赵广德的脖子,质问道:“你儿子送来的钱呢?”
赵广德额下触刀,一时间,如同一只被勒紧长脖的鸭子,两臂垂落,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吱唔道:“三爷,我儿不孝。那小兔崽子,一定是见钱忘父了,求你杀了我吧,三爷!”
钱三爷说:“我杀你,不如杀条狗!”随即一脚把赵广德踢开,大声吼道:“老子要的是钱,不要你的狗命。拿钱来!”
赵广德“扑嗵”一下,给钱三爷跪下了,且声泪俱下地跟钱三爷说:“三爷不想杀我,我儿又不孝顺,肯请三爷收我入伙吧!”赵广德向钱三爷自荐说,把我留在山上,可教弟兄们认些常见的字儿,将来他们下山打家劫舍时,没准还能用得上。
钱三爷想想,这主意倒也不错。于是,就把赵广德留在山上,做起了土匪们的老师。赵广德教书认真,教起土匪来同样认真!他从“天、地、人、和”开始教他们认字儿,慢慢地教他们背诵《百家姓》、《三字经》。等到赵广德跟土匪们讲“人之初,性本善……”的含意时,他已经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告诉土匪们一些简单的为人之道了。土匪们,大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听到动情处,常常是一片雅雀无声……
忽一夜,雷电交加。天亮后,雨过天晴,山寨里匪去窟空。弟兄们听了赵广德的说教,全都趁雨夜逃跑了。
(摘自相裕亭《盐河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