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诱惑
戴玉祥
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爆发后。豫南。
当时我在地主家打短工。正是收麦插秧季节,天上下着火,我光着脊背,手攥镰刀,在割麦子。
一位年轻后生走过来,走到我跟前,喊我声“大叔”,我才发现他。后生穿着天蓝色的褂子和裤子,都褪了色,但很干净;后生长得也干净,皮肤白白的,像是学堂里的学生或先生。见我在喘气,汗水由脸上往下流,在肚皮处形成几条黑沟沟,后生嘴巴张了张,像是还想说什么,没说。后生接过我手中的镰刀,弯下腰,沙沙割起来。
真是大让我意外,我真真没有想到,后生干活竟然会这么利索。我喘息会儿而后接回后生的镰刀。后生看着我,同时指指河那边两条泛白的小土路,有些顾虑地问我说:“大叔,去西北方向走哪一条啊?”我说:“啥子地方嘛?”后生想了想,还是说:“就是去西北方向的那一条啊?"我知道后生对我不放心,这年月,汉奸特务到处都是,后生的顾虑可以理解,我手指着河那边的小土路,说:“那一条通往延安,那一条通往汉中。”后生深深鞠了一躬,疾步走开。河边,后生和衣扑进水里,像一条撒欢的鱼,很快上了对岸,跳上那条通往延安的小土路,雀跃着跑开去。
我再割麦子时,脑子里就晃着后生的影子。
小河就在麦田边,清清的河水,上面荡漾着阵阵涟漪。我真想扑进去,赶走肚皮上的黑沟沟,可我不敢,我怕那个脸上搁着刀疤的“狗腿子”。偷眼四望,热浪扑脸,大地像烤熟了一般,“狗腿子”的影儿也没有。我丢下镰刀,向河边走去。
这会儿,我看见一位姑娘喊着“大叔”向我跑过来。我心里乐颠颠的,盯住了。姑娘上穿红短褂,下着荷花裙,发黑如墨,肤嫩似脂,齿白唇红,脸绽桃花,分明大户人家“千金”。姑娘站到我面前,口吐兰香,玉手指指河那边两条泛白的小土路,说:“大叔,去西北方向走哪一条啊?我说:“啥子地方嘛?"
姑娘想了想,还是说:“就是去西北方向的那一条啊?”我乐了,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后生也是这么问的呀,我笑而不答。姑娘倒好,头一扭,转身奔河边就走。这下,我急眼了,猛跑几步,拦住姑娘,手指着河那边的小土路,说:“那一条通往延安,那一条通往汉 中。”姑娘冲我吐吐舌头,跑开了。在河水里,姑娘宛然一条美人鱼。我看得目瞪口呆。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我看见姑娘上岸后,竟然也跳上了那条通往延安的小土路。
姑娘的倩影牵着我的目光,直到望断,才发现自己其实在河水里泡得有些时候了,我慌慌上了岸,回到蒸笼般的麦田里。
沙沙沙,看着倒下的麦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做长工打短工,到头来,还不是没有立锥之地?这样寻思着,忽听有说笑声漫过来。我抬起头,见是一群青年男女,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程,风尘仆仆的,但彼此还在说笑着,谈论着。
他们来到田边站在那儿,齐声喊:“大叔,去西北方向走哪一条啊?”他们的手,同时指向河那边两条泛白的小土路。我说:“啥子地方嘛?”他们没有回答,但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仿佛鬼子岗楼上的探照灯在黑夜划亮了一般,在我身上晃着,半晌,有人说话:“大叔,我们是去延安。请问去延安走哪一条呀?"我有些感激涕零,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
其实,延安我是听说一些的,前不久,县政府抓住两个年轻人,说是去延安的。去延安就要抓-吗,后来才知道,延安是打鬼子的。我扔下镰刀,跑到他们面前,冲他们抱抱拳,而后手指着河那边的小土路,说:“那一条通往延安,那一条通往汉中。”他们围过来,祝福我,与我握手,那一刻,我被幸福包裹着。
他们像一群小鸭子在河水里扑棱了一会儿,后来就跳上了那条泛白的小土路,还唱: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这年秋末,我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儿子要去抓药,我清楚自己没救了,阻止儿子。儿子跪在我床边,哭说:“爹,那儿子一定给你买一副好棺木。”我说:“给爹织个草席裹尸就行了,省那钱,去买些木头,在小河上架座桥吧!”儿子不解,问我:“爹,架那桥干吗?”我说:“天冷了,有年轻人还要过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