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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标

茹志鹃

没有,没有,没有石子,没有草棍,没有树枝,更没有白粉,没有任何一点路标的痕迹。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在这灰蒙蒙的天地当中,只有自己,站在一条灰蒙蒙的路上。

伍原想喊一声,就这么“喂”地喊一声。这里没有人,只是喊给自己听,壮壮胆,解解怯,泄泄闷,他要世界活着,自己活着。

但是,不能喊,不敢喊。他要窒息了。

行军路线是向北,他是向北走的。走了有三小时,也许四小时。走了四十里,也许是五十里。应该到铁路了,也许站在铁路的边边上了?

停住脚,沉住气。再看一看,再听一听,只要一点点与人有关的东西,一缕烟,一个脚印,一丝灯光……那么,一切就有希望。自己,自己背上的档案,那里有埋在淮河畔的小榕的入党报告。还有老邹,咯着血的老邹,只有自己知道他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一切与人有关的迹象都没有。

无声无息的泪水,乘着无月无星的夜,毫无顾忌地涌了出来。

“可能走岔了路?”伍原在心里跟自己商量着。

“不,方向是对的。在接近敌区时,是不做路标的。”

“那么,现在已经接近敌区了?”

“肯定,快到铁路了。”

“那就快走!不能停留。”顿时,伍原感觉在这灰蒙蒙的后面,有什么东西活动了起来,无数隐蔽的眼睛,冰冷的枪口,潜伏的危机。但是,往哪里走呢?

棉衣已经湿得贴在了胸口,背上是越来越沉的档案。伍原狠狠地踩了一脚,听天由命地坐到地上,泪水便像决了堤。

可是,慢!这是什么?好像冥冥中有神,不,鬼!鬼火?

远远的,贴在地上,就那么一小点,一小点黄黄的光,不飘忽,不闪烁。伍原不敢眨眼,屏息静气,站起身,啊!一站起,它便像钻入了地下。伍原赶紧趴下。在呢!荧荧的,黄黄的,小小的一点。在呢!在呢!伍原小心翼翼地,敏捷地,他不知哪里来的这份力气,竟像只猫似的向那一小点轻盈迅速地爬去。

这如豆的一小点光。

世界再不是死的,自己再不是孤独的,部队就在前面,档案当然安然无恙地交给指导员,老邹当然也会马上接回来。这一点如豆的光,明天,包含着一切的明天,这不飘忽,不闪烁,小如绿豆似的光。

有人了!找到人了!我到底找到老乡啦!“老乡!”伍原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却不防把自己的眼泪叫得掉了下来。“老乡!老乡!”他连连地又叫了两声。一半是为了需要,一半是为了自己想叫。可是窝棚里静静的,没有任何反应。伍原赶紧爬到跟前,从高粱缝隙里看到,里面确确实实有一个人,一个老乡。他背对着棚口,席地坐着,正就着一盏油灯,低了头,紧张而有力地做着什么。

“老乡!”伍原稍稍放大了声音,那人依然低了头,急急地朝一个口袋里搓着玉米。看来,是一个聋子。伍原只得爬进棚去,正伸手想拉他一把,突然之间这聋子像背后长着触角,敏捷地跳起,把灯吹灭,然后转身想跑。伍原哪里肯让他跑掉,两臂一伸,把聋子的腿抱住了。那个人也不做声,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矮棚里,和伍原扭打起来。伍原不肯还手,一边抵挡着,一边死死抱住不放。明知他是个聋子,可还是大叫着:“老乡!老乡!”

“老乡”却毫不理会,只是“唔唔”地叫着,挣出手来进行袭击。

伍原绝望了,这个人不但是聋子,还是个哑巴。伍原只得利用背上的重量,把他牢牢地揿在地上,但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共产党,是野战军。伍原捉住哑巴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帽子上,想让他明白,这不是国民党的大盖帽,这是八路军的帽子。可是哑巴并不理解,他死死捏紧拳头,硬勾着肘子,不肯就范,后来又忽然利用这个机会,迅速灵活地向伍原脸上猛击几下。

急,痛,头昏,眼前金星直冒,浑身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一窘境。伍原突然觉得疲惫之极,手脚发软,不住地冒汗。却不知怎么,流下了眼泪,好像刚才在路上没来得及流下的泪水,却一齐奔涌而出。伍原伏在哑巴身上,大哭了起来,为自己,为前面走不完的路,为小榕,为老邹,也为这个倒霉而顽强的哑巴。

忽然,伍原觉得有只手,轻轻地摸索着自己的头,自己的帽子,自己的脸颊。哑巴顿时“哇哇”地大叫起来,那一只手还拍着伍原的肩,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伍原松了手,但说不清为什么,人却仍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老乡挣脱了出来,急忙摸了火镰打着,点上了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伍原。猛然,他似乎省悟了什么,双手直向棚外挥动,又急急地拿起灯,拉着伍原爬出窝棚。他一手擎着灯,一手直指东北方向,然后做了个正步走的姿势,一双眼睛急切地盯着伍原。伍原点头,然后敬礼,然后回身走去。

伍原走上大路,回头望望,那一星豆子似的灯光,不飘忽,不移动,像是镶嵌在夜空当中。

夜空下的世界,依然斗转星移。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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