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老人
谢友鄞
我浪迹辽西边地,对老人满怀敬畏。一溜儿老头,撒蘑菇似的蹲在墙根下,晚春了,仍穿着青棉袄、抿裆裤,像旧书插图里的庄稼人。在边地,光阴流得很慢,但他们还是会死的。死了个老人,比死了个年轻人更让我难过。一个人活了八十年、九十年,对生活已经烂熟,突然两腿一蹬,走了。这怎么受得住?年轻人对生活还不习惯,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
房东老爷子家,墙上挂排猎枪,棚顶吊盘巨大的蜘蛛网,颤悠悠垂下,又悠悠然缩回去。蜘蛛结网几十年,老人不准任何人碰它。蜘蛛精摆的阴阳八卦,它盘踞在八卦图中,占卜着吉凶祸福,世事沧桑。
老爷子带人伐树,那是棵树王。根部被砍断,还不倒,活成精了。汉子们唬得变色!老人猛然醒悟:它恨,它要报仇!老人脱下布褂,朝山坡下忽悠一甩,树王误以为是人,顺势扑下去,轰隆倒地了。
八位杠夫抬起巨大的原木,往木工作坊送。
打头的吆喝:齐步走啊!
众人和:嘿!
杠夫们奇怪,咋这般死沉,别扭?左边四位用右肩扛,左膀叫大肩;右边四位搁左肩扛,右膀叫小肩。迈左腿都迈左腿,抬右腿都抬右腿。谁迈错一步,被拽得一个趔趄,木头一扑棱,能把对面杠夫的脑袋扑拉成血葫芦。一步不敢差!
眼瞅一个小伙计小肩塌软,小脸蜡黄,气喘吁吁,脚飘得要跟不上了。打头的感觉出来,急出满脸恶汗,牙齿咬得咯嘣嘣响,却不敢嚷叫不敢骂。老爷子犹如下山虎,猛扑上去,托住伙计的杠头,挺起腰杆,瞬时,几十年前的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体内。老人打胸腔深处吼出一声:
迈左腿呀!嘿!
杠夫们得救似的叫出来!
老爷子背起猎枪,看山护林。一只鹰在天上盘旋,黑压压翅膀遮住阳光,羽肋白骨分外清晰。鹰影落在地上,像一只蝙蝠。老人皮肉皴皱,硬得像穿山甲。他的影子在地上簌簌爬,怎么也撵不上那只“蝙蝠”。老人跟我叨咕:野物不挡道,就甭开枪。我说:咋?老爷子说: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各过各的日子。我说:可不,人和野物,日子和日子,是连在一起的。我学会了拍马屁,拍别人的马屁,拍自己的马屁;装孙子,装重孙子。一个城里人,在乡下便如鱼得水了。
老爷子蹲在岗尖吃晌午饭了。老人头发、眉毛、胡须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牙没了,两手逮住大饼子,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嗑,眯缝眼睛,腮帮抽搐,满脸皱纹活了。他突然抬起头,盯住我,问:春秋战国时,这里森林密布,百禽嬉戏,百鸟争鸣。曹操东征到辽西,须派工兵伐木开道。森林哪儿去了?
更古远,这儿是海。船中载满逃生的人,船下还有更多的落水者,抓挠船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否则,船上船下的人,将同归于尽。一位满头雪白的老兵挺身站立,拔出军刀,在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噼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的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叫娘,下饺子一样沉了下去……老人泪水横流:船载满乡亲们开走了,白雪满头的老兵,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我说不出的震撼!我把常年浪迹的神秘边地,视作第二故乡,老人深沉地一笑:什么叫家乡?
你在这儿生活过,不管你生活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实实在在的亲人埋在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刻骨铭心地永远不会忘记它!
啊,边地老人!
(选自《〈小小说〉选刊十五年获奖作品精选1958—2000》,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