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节选)
施耐庵
林冲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和差拨来到草料场,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絮被,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林冲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供桌上,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地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轻轻把石头摄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拔。又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有删改)
文本二:
金圣叹这样评价林冲: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我这样评林冲:林冲一生,就是一个怕宇。林冲的怕,出于对现有一切包括秩序的珍惜,也出于安全感的匮乏。也许他以前不是这样,但是,自从碰上高衙内,自从他领教了一个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感受到一种无比坚硬的存在,他的安全感就崩塌了。而丧失安全感的人,为了获得安全感,会变得什么都能忍受:不论什么样的秩序和环境,哪怕极其恶劣,对自己极其凶险,但只要稳定,可预期,他都会忍受。如花美眷的温柔乡住不成了,住到牢城营的天王堂;天王堂住不成了,住到草料场;草料场住不成了,住到荒郊古庙。只要还能下有立锥之地,上有片瓦遮身,林冲都会苟且,都会妥协,都能安顿。在这个过程中,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林冲,还珍惜地守住絮被一类的破烂。可是,就在他一人在破庙里,在黑漆漆的夜里独自饮酒之时,大军草料场火光冲天。而他,就在破庙的门里面,听到了一场谋杀他的大阴谋。林冲至此方知,厚地高天,茫茫大宋,就是没有他的安居之所!既然这样,他也就只能丢弃了絮被,在这个世界之外,另辟一片天地,然后安身立命。这个地方,不在“率土之滨”,不在“溥天之下”,而在“水浒”,在王化之外。
(摘编自鲍鹏山《林冲的钥匙——新说<水浒>(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