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
胡念邦
有一种笛声已经被我遗忘很久了,是中国的竹笛,又短又细的那种,不是舞台上的表演,是三十多年以前,在深秋和初冬的夜晚,在冷清的门洞里,一个少年面对着寂寥的夜空,面对着荒凉的街道在吹奏。
这是一条贫民聚居的老街,在这条街上发生的每一个故事几乎都源自贫穷。
我就是在这条街上度过了我的童年、度过了我的少年、度过了我的青年。在这里我尝受过饥饿、尝受过寒冷、还尝受过被剥夺被遗弃的那种伤痛,同时我还享用过另外一种东西。也许可以说,我所享用的是生活里温馨的那一部分,可这样说显然远远不够。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东西我很难说清楚,我只有在老街才能享用到它。
夜晚是从家家户户简陋的晚饭开始的。在这条街上,每家每户的食谱几乎都是一样的。每一棵白菜、每一块豆腐、每一滴花生油、每一两玉米面,都是定量供给。可越是这样,我们越是重视对饭菜的品尝。我们总是郑重其事地以极其认真的态度,来做来吃这顿清汤寡水的晚饭。常常饭还没有吃完,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拉亮十五瓦的电灯,挂上厚厚的缀着补丁的棉窗帘,这样家与外部世界似乎就完全隔离开了。不用出门,我也会想象出屋外的荒寒。阒无一人的街道、孤零零的路灯、幽暗的街角一只猫倏忽而过,所有的门窗在沉睡。深夜在八点钟就已经来临了。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笛声。这笛声不做任何试探,只第一声就穿透了冷冻的空气,紧接着一连串响亮、短促、跳跃着的音符组合成欢快的旋律,沿着斑驳的墙壁盘旋而上,响彻了老街空旷而灰白的天空。这是那首著名的民乐曲《喜洋洋》。随着欢快的乐曲,一种崭新的洋溢着喜悦气氛的生活骤然间自天而降。老街一下子被这种生活照得明亮通透,仿佛到处是喜气洋洋的喧闹声,有许多人正欢笑着涌向街头。这笛声在房屋与街面之间、在台阶与墙角之间、在树与树之间自由婉转地回响。这笛声把老街带入了一个神奇之境。乐曲起始的快板像是轻捷的风,在沉寂的院落吹动、在衰败的门洞吹动,吹拂着老槐树干枯的枝条。随后乐曲转入慢板,像是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破旧的门窗、抚摸着暗淡的灯光、抚摸着老街夜晚的落寞与荒凉。
这是住在和兴里大杂院里的三胜吹的。三胜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吹笛子。我不记得他在别的时候吹过笛子,在春天、在夏天、在清晨、在整个白天,我都没有听他吹过笛子,他只在深秋的夜晚和初冬的夜晚吹。在这种季节,几乎每一个晚上,这个矮个子少年准时走出他那不足十平方米的拥挤不堪的家,走下陡峭阴暗的楼梯,站在和兴里冷清的门洞口吹笛子。他从来没有吹过别的曲子,他只吹《喜洋洋》。他每天晚上反复吹奏的只是这支曲子。我至今不知道,三胜为什么只在这样的晚上吹笛子,他为什么只吹这一支曲子。住在这条街的人们都喜欢这笛声。邻居们当着三胜的面对他的吹奏夸赞不已。如果有一个晚上听不到他的笛声,就会有人去问他。
三胜用他灵巧的嘴唇和双手,用一根小小的竹笛,营造出一种非现实的欢乐情绪,契和了老街某种深在的生活感情。这笛声传达出了无望之中的盼望、破灭之后的梦想。也许没有谁会意识到这一点,然而欢乐的生活情绪无疑是老街人们每时每刻的所想所求,哪怕只是一晚上、只是一小时,哪怕只是来自一首乐曲的些许抚慰,也足以让他们品味生活的美好。老街的邻居们,请原谅我说起这一切。
每天晚上我都等待这笛声,倾听这笛声,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娱乐、没有书读的日子太枯干。我从这笛声中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尤其是当笛声停止、无边无际的空旷重又在老街降临时,这种声音就在我心里嘹亮起来。我始终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声音。
听着悠扬的笛声,母亲在默默做着手工活,缝制出口的高级羊皮手套。昏黄的灯光把她瘦弱的身影映照在窗帘上。她的手指已经变形,她终日操劳不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老街的窗户上映照出多少母亲劳碌的身影,可我知道这条街上所有的母亲都和我的母亲一样,一直在坚韧地生活着。
寂寞的夜晚,苍凉的街道,我的老街正如诗句里所说的那样是“天空的一道伤口”。三胜——这个在贫穷中长大的孩子面对着这道伤口在吹笛子。
今天,老街的邻居们都住进了高层商品楼,三胜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但老街的笛声并没有离弃我,如今听到这沿着岁月的街道传来的笛声,我明白了被我当初享用而现在已经失去的是什么。当我走过一条条灯火辉煌、高楼林立陌生的宽阔大街,满怀疲惫地走进家门,在我把脸伏向枕头的那一瞬间,我就又回到了老街,听到了那消逝已久的遥远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