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何士光
日头刚西斜,一片炎暑笼罩,梨花屯坝子上静静悄悄。没 有一丝儿风,没有一个人影。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担着水桶来到一口水井边,她的蓝色 的旧布衫已经洗到了发白,一层层补缀过的,但是规整、干净。 她从桶里 取出一只水瓢—— 那 龟裂了的葫芦水瓢用匀 净的针 脚缝起来。她蹲下来,一瓢一瓢地舀起那清清亮亮的井水。
不一会桶就盛满了,突然她发现在水井的那一边,站着一 个男人,正望着她。
那人两鬓灰白,微微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身背挂包,手捏 草帽。显是走了远路,满面风尘,显得很疲乏。
在这日头西斜,连金蝇也只在树荫里歇息的时刻,赶路是 多么辛苦! 她连忙从桶里盛了一瓢凉水,双手捧给他。
但是,那人并没有接。
“你……”他迟疑地问道,“是不是叫桂芬? ”
“我是。”她迷惑地回答。
他说:“我姓杨。”
女人仍迷惑地摇头。
“嗨,我是杨平山呀! ”
杨平山? 女人心里一动,但还是记不起来。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女人才叫出来: “哎呀,你是杨书记?! ”
他反而不说话了,好一阵,才缓缓地对她点头,并接过水
瓢。 那神情,不知道是喜悦还是伤心。
这个叫桂芬的梨花屯的妇女,万分没有想到会在水井边碰 上多年不见的杨书记。眼前的这个人,在梨花屯当过书记,对 了,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差点认不出来了呢!杨书记,你老了! ”
她这样说的时候,当然是恭敬的;但这又和例常的恭敬不 尽相同,显见得有真切的感情,并不完全因为他原来是一位书 记。
“是呀! ”他叹了一口气。
他认真地端详她,说:“桂芬,你也变了许多了……”
毕竟二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杨书记在她家吃过饭,那还是 互助合作时的事情。那时,她还是没有出嫁的年青姑娘,现在 呢,她的大女儿都和她一样高了!
他站在那儿,只是望着她。她想:他望些什么呢?她不知 道他是在望她那件满是补丁的布衫。那样的衣衫,只要境况略 略好一点的人,都不会再穿!
人们常说,一个人会有第二故乡。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 的第二故乡就是梨花屯。他老家在北方,当年大军转战,南下 西进,他的足迹最后到了梨花屯。他留下来建设梨花屯,他曾 向梨花屯的父老乡亲,允诺过一份丰衣足食的前程。二十年后 的今天,面对大抵依旧的梨花屯的田野,面对仍然贫困的梨花 屯的故人,你叫他作何感想?
倒是女人又说话了。
“杨书记,”她惴惴地问,“听说,你后来被人整了? ”
哎,过去的二十年,尤其是才过去的十年,他杨平山何曾 得到过一天的清静? 离开梨花屯,绝不是他所甘愿;削职回北 方老家,更不是他的选择!但此刻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面,因此桂芬的问话她好像没有听见,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
“桂芬,我看今年的庄稼还不错—— 你说是不是? ”
不料,这一问却勾起了桂芬心头的忧虑:
“杨书记,听说又要纠定产到组,是不是真的? 我们队今 年的庄稼长得好,就是定产到组,才有了活路……”
“谁说的? ”他说,“谁要纠,就请他来问一问乡亲们是 不是允许! ”
她倏地抬起头,望着杨书记,好像有什么想法掠过了她的 心头,仿佛说: 要是你还是我们梨花屯的书记就好了。
“杨书记,你今天是……”
“就是来梨花屯呀!”略一停,又说,“这回是再也不走 了! ”是对她说,但好像也是对自己说的。
再不走了? 这使她微微一怔。
“你又来……”她先是迟疑着,后来就一口气说出来,“你 又来当书记? ”
是呀是呀,怎么不是呢!他杨平山没有忘记他当年对梨花 屯的乡亲们做过的保证!而今历史昭雪了他的屈辱,他唯一要 求就是回梨花屯,把中断了二十年的事情,接着做下去。空负 了河山万里,空负了二十载光阴,一想起来,就叫人疾首痛心。 赤日炎炎,他不愿稍停片刻,风尘仆仆,就是为了早点看一看 梨花屯的土地!
他认真地对她点头,这使她第一个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她还有些不相信,她问:“真的? ”
“不走!不该纠的,也绝不纠!”他略略侧过身子,望着 梨花屯的绿透了的田野,激动地说。
他回过身来,直望着她,好一阵子,才说:“这一回,绝 不骗你们! ”
这时,突然传来了隐隐的锣声。啊,对了,梨花屯的人们 薅秧薅草,是爱敲锣鼓、唱山歌,以壮声色的:他记得,这叫 薅“打闹草”。
一霎时,有一支歌子来到了他的心上:
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长青苔;拨开青苔喝凉水,凉 水悠悠吹过来……
1979 年 11 月 (选自《故乡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