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宛英虽然早看破了余楠,也并不指望子女孝顺她,可是免不了还要为他们生气。宛英胃痛那天是星期六。她特意做了好多菜,预先写信告诉儿子,家里已经安顿下来了,她为他们兄弟布置了一间卧房,星期六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叫两兄弟回家吃一顿妈妈的寿面,住一宵再回校。他们没有回音。中午已吃过面,宛英左等右等,到晚上直不死心,还为他们留着菜。
余楠到新交的酒友丁宝桂家去吃晚饭了。女儿余照直嚷肚子饿,催着开饭。她自管自把好的吃了个足,撂下饭碗,找人扶她学骑自行车去了。
宛英忙了一天,又累又气。她对两个儿子还抱有幻想,不料他们也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勉强吃下一碗饭,胃病大发。女佣急了,慌慌张张赶到姚家,门口碰到女佣沈妈,就说:“我们家太太不好了,请你们小姐快来看看。”姚宓不知是请她当大夫,赶到余家,准备去帮帮忙。宛英以为女佣请来了大夫,她发现找来治病的不是大夫,而是听人说是为了照顾中风瘫痪的妈妈丢了未婚夫的那位姚小姐。姚宓瞧她的情况并不严重,按着穴位给她按摩一番,果然好了。宛英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忙着叫女佣沏茶。要不是姚宓说她妈妈在家等待,宛英还要殷勤款待呢。
过了几天,宛英特地做了一个黄焖鸡,一个清鳜鱼,午前亲自提着上姚家致谢。她把菜肴交给沈妈,向姚太太自我介绍了一番说:“前儿晚上有劳姚妹妹了,又搅扰老伯母,心上实在过不去,特地做两个菜,表表心意。”
姚太太说:“余太太,您身体不好,做街坊的应该关心,您太客气了。”
余太太忙说:“叫我宛英吧,我比老伯母晚一辈呢。”她知道姚太太已年近六十。
姚太太喜欢宛英和善诚恳,留她坐下说闲话,又解释她女儿只是看见大夫为她按摩,胡乱学着揉揉。
正说着,忽听门铃响。沈妈领来一位高高大大的太太,年纪五十左右,穿一件铁灰色的花缎旗袍,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鼓鼓囊囊地穿一身紫红毛衣,额前短发纠结成两股牛角,交扭在头顶上,系上个大红缎带的蝴蝶结子。后脑却是光秃秃的。姚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迎接,问来客姓名。
那位客人说:“您是姚太太吧?这位是余太太呀!我是许老太太。”
姚太太说:“许太太请坐。”
“许老太太了!许太太是我们少奶奶,许彦成是我犬子。”
姚太太看了那女孩子的头发,记起姚宓形容的孩子,已猜到她们是谁。她一面让坐,一面请问许老太太找谁,有什么事。
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许老太太也不管孩子,却笑着说:“这孩子就是野!活像个男孩子,偏偏只是个女的。”
她长叹一声说:“也亏得是女的,她爷爷,她爸爸两代都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她要是个男孩子就招不住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她招弟弟了。”
宛英追出去,捉住了孩子说:“小丽,手杖给我!你昨天砸了我们的花瓶,我还没告诉余伯伯找你算帐呢!”
小丽不知余伯伯是谁,有点害怕,让宛英夺回手杖,给拉进客厅。
许老太太听说小丽砸了余家的花瓶,也不敢护着孩子,只说:“我也就是为了她呀!四岁了!女孩子嘛,都说女孩子最有出息是弹琴,这玩意儿得从小学起,所以三岁半我就叫她学琴了。我听说您家有架钢琴,现在没用了,我来商量商量,借我们孩子用用,或是让她过来弹,或是让我们把琴搬回去。”
姚太太说:“我的琴多年不用,已经坏了。”
许老太太说:“不要紧,找个人来修修,我花钱得了。反正或是出租,或是出借,总比闲搁着好了。”
姚太太沉下脸说:“我这个琴,也不出租,也不出借。”
宛英捉不住小丽,忙道:“许老太太,你们小丽要回家呢——钢琴的事,我替您跟老伯母谈吧。”
许老太太并不是泼妇,也不是低能,只是任性别扭,只有自己,从不想别人。她碰了姚太太的钉子,看到宛英肯为她圆转,就见风扯篷,请宛英代她“说说理”,牵着孩子走了。
宛英叹气说:“这些孩子,就欠管教。可是,像姚妹妹这样的好女儿,不是管教出来的,是老伯母几世修来的——我听到她就佩服,见了她就喜欢。”她紧紧捏着姚太太的手说:“老伯母,我有缘和您做了街坊,以后有什么事,让沈大妈过来叫我一声,我是闲人。”
姚太太喜欢她真诚,请她有空常来坐坐。至于钢琴的事,姚太太说,不用再提了。
午饭时姚太太和女儿品尝着宛英做的菜,姚宓说:“妈妈,咱们怎么还礼呢?”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
(节选自杨绛《洗澡》)
文本二:
《洗澡》给我的印象是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精神表现在全书的对话中。一部小说中的对话部分,不是为故事展开服务,就是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一部《红楼梦》中的许多对话,绝大部分都是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的。没有这许多对话,就没有一部《红楼梦》了。《洗澡》的作者,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一个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都在对话中表现出来,一段也不能删掉。
(节选自施蛰存《北山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