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下史入关[注]
郭沫若
盛夏的太阳照在沉雄的函谷关头,屋脊上的鳌鱼和关门洞口上的朝阳双凤都好像在喘息着的一样。关外有几株白杨,肥厚的大叶在空中翻作白的光辉。无数的鸣蝉正在力竭声嘶地苦叫。遍体如焚的大地之上,只在这些白杨树下残留着一段阴影了。
老聃与关令尹相携在树荫下坐定。他的须眉比关尹更白,他的气色也比关尹更憔悴,他眉间竖立的许多皱纹表示他经受过许多苦闷的斗争,他向颚角而下垂的两颊,荡漾着时辰与倦怠的波澜。颧额和鼻端被太阳的光威晒成紫黑色了。身上穿的一件千破万补的蓝衣,和头上戴的一顶破帽,都布满着尘垢。
但他这面貌和穿戴都不足以惊人,最足以惊人的是他右手中拿着的一只牛尾了。
“老聃!你不久才那样决心地出了关去,你怎么又折回来了?”关尹开首向老聃问了一声,只听老聃百无气力地向关尹回答道:
“嗳,关尹,你容我慢慢地向你倾谈,我今天水粒都还不曾沾唇,请你把点现成的饮食给我。”
关尹听了,忙去取了一瓶水和两张麦饼来。
在那时候老聃把树荫下的竹简翻来在读。
“啊,我真惭愧,你把我这部《道德经》倒不如烧了的好罢。”
“那怎么使得呀!”关尹一面把饮食放在老聃面前,一面说:“自从你写了这部书给我,我是把它看得比性命还要珍贵。我是寸刻不曾离它。我一展开它来读时,这炎热的世界,恶浊的世界,立地从我眼前消去,我的脑袋中徐徐地起了一阵清风,吹爽我全身的脉络……说起牛来,老聃,你从前骑着的那条青牛往哪儿去了呢?”
老聃尽关尹在一旁赞美,他只把那水和麦饼尽量地吃喝,麦饼吃来只剩下半个了,他的精神,才渐渐恢复了几分,他又才低声地说道:
“啊啊,可感谢的还是饮和食,可怜为我作了牺牲的是我的青牛了。可怜我的青牛只剩了这根尾巴了!”
“啊啊,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是遇着了强人的打劫吗?”关尹到此才注意到了他的牛尾。
老聃把麦饼又吃了几口,把瓶里的水又呷了几下,他又慢慢地说:“我自从出了函谷关后,我一心一意想往沙漠里奔去。沙漠中人诚然没有,但是一片黄沙茫茫,草没有一株,水没有一滴,可怜我的青牛它奔赶了多么远的路程,走到那儿便横倒在地上。我守看了它两天两夜,但无法可以疗治它,它在第三天上终竟死了。”
“啊啊,可怜我这个忠实的牺牲!我在这部书里虽然恍恍惚惚地说了许多道道德德的话,但是我终竟是一个利己的小人。我这部书完全是一部伪善的经典啦!我因为要表示我是普天之下的唯一的真人,所以我故意枉道西来,想到沙漠里去自标特异。啊啊,我的算盘终竟打错了。不出户,究竟不能知天下。可怜我想象中的沙漠和实际的沙漠是完全两样。我辛辛苦苦远来,我倒折了一条牛,还几乎断送了我的生命。我看待生命是很宝重的,但我偏又说没有身体便没有大患。啊,我真是一个伪善者!可怜我一条青牛为我这伪善者而牺牲了!”
老聃说着,他的热情渐渐激越起来。关尹在一旁只是沉默无声,一种不愉快的暗云渐渐罩满了他全部的颜面。
“啊,我的青牛虽然为我死了,”老聃又接着说,“但是它提醒了我这个伪善者的良心。青牛它是我的先生呢。它教训我:人间终是离不得的,离去了人间便会没有生命。与其高谈道德跑到沙漠里来,倒不如走向民间去种一茎一穗。伪善者哟,你可以颓然思返了!我的牛,啊,我的先生,它给了我这么一个宝贵的教训。它的这条尾巴比我五千言的《道德经》还要高贵得五千倍呢。关尹,你了解我吗?”
关尹没有回答。他的脸色愈见黑沉下去了。
老聃讲了半天,他口渴了起来,把瓶里的水又喝了几下,率性把剩下的麦饼吃了。他把两手拍了两拍,把水瓶交还了关尹之后,又把那青牛的尾巴拿在手中招展。
“啊,我真荒唐!我可知道了,我的根本谬误是在一方面高谈自然,一方面又万事都从利己设想。只要于己有利,便无论是什么卑贱的态度都是至高的道德。啊,我于今忏悔了!”
“关尹,我现在要回到中原去了,回到人间去了。我从前说的话几乎句句都是狂妄。我现在忏悔了,我要回到人间去,认真地过一番人的生活来。我是有妻有子的人,你是晓得的。他们现刻住在魏国的段干,我现刻要往那儿去了。可怜我并没有什么本事,我只有一肚皮的历史。我现刻要想养活我自己,我还当自行改造一下才行。我回到他们那里去便替他们扫地洗衣都可以,我再不敢做视一切,大着面皮向人讲利己的道德了。”
老聃说了一长串的独白,想说的话大约也说完了。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关尹立在一旁始终不曾作声。关尹脸上堆着的一脸暗云,就好像暴风雨欲来时险恶的天势一样。
他自己只得徐徐立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这部误人的《道德经》,只好让我自己拿去烧毁了。”他便把那编竹简挟在左胁下,右手拿起他的牛尾巴,悠悠然向东南走去。
蝉子的声音仍然在白杨树上苦叫,日脚已渐渐偏西了。
1923年8月10日
(有删改)
【注】“柱下史”是掌管中央的奏章、档案、图书以及地方上报的材料的一名御史大夫,老子承认周守藏史,故称老子为柱下史。这篇小说作于1923年,当时“五四”运动已趋落潮,新文化运动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五四提倡的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还依然停留在知识分子的笔下,先觉的知识分子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