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记(节选)
于坚
①翠湖是我的天堂。武成路几乎每条小巷都通着翠湖。我小时候在里面学会钓鱼,学会游泳,后来考大学的时候在里面背习题,恋爱的时候在里面找座位,也经常去里面听民间音乐会,翠湖每天都有数十个自发的小型音乐会在举行。闹市里藏着这样一个林木幽深、湖光潋滟、庙宇林立的地方,真是福气。世界上湖多的是,但像翠湖这样的位置还真是不多。车水马龙的地区,没出现购物中心,忽然,连天乔木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一个湖,位于纽约世界贸易中心那样的核心地带,在别的文化中恐怕不可思议,黄金地段,却闲着。同样是黄金地段,恐怖分子可以摧毁世贸中心,却没法摧毁翠湖,那是一个“无”。对于本地居民,翠湖却是一个教堂那样的地方,里面供奉的不是上帝,而是原生态,原生态是什么,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是那种载我以生、载我以死的大块,李白“大块假我以文章”的大块。这个教堂教你道法自然,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天然、安然、怡然、悠然、淡然、浑然、阒然、释然、飘然、幡然……世界,如果悍然硬插,灾难是预设的,只是时间还没到而已。
②翠湖中间有个图书馆,是个《红楼梦》里面“潇湘馆”那样的地方,玻璃窗,外面是湖影波光,周围是长廊柳树。我青年时代经常在里面读书。西南联合大学时代,许多作家诗人都在这里看书,殷海光、钱穆都在里面看过。图书馆里面的座位是腰部通洞的藤椅、磨刀石般的条凳,还有许多火腿桌,就是那种椅子侧面有一个小圆桌,刚好可以放一本书,看上去像一只撒过盐巴正在泛白的宣威火腿。图书馆什么椅子都有,草墩、竹凳,有的椅子独一无二,要占到这一把得第一个进馆。看书的桌子是长桌,桌子边被各种袖子抹得发亮。我有时候闻见沈从文长衫的气味,有时候瞥见汪曾祺躺在藤椅里打鼾,他们都是我年轻时心仪的作家,多年研习他们的杰作,深有所得。我相信翠湖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图书馆,书藏在二楼,你在标签盒里查到要看的书,写在卡片上交给一楼的管理员,她戴着老花眼镜,总是念叨:看书的注意啦,不要折边,不要折边。卡片排好队放进一个藤编的篮子,就被一根绳子提到天花板上的一个洞里去了,过一阵,你要借的书就装在篮子里放下来。这本书从天而降,似乎变得非常神圣,总是令我提起精神,聚精会神地看。我从来没有见过楼上那个找书的图书管理员,多年后我找到了他,当我读到博尔赫斯,我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图书管理员。
③我家在八十年代搬到翠湖西面的西仓坡。家在四楼,楼下就是诗人闻一多被枪杀的地点,从我家的窗口可以看到后人为他立的殉难碑。我把这个看成我与诗歌的一种缘分。有一天我带着一大群诗人来到这里,点上红烛。
④翠湖旁有两座山,一座是圆通山,还有一座是五华山。圆通山是翠湖天堂的保护屏,林木幽深。圆通山满山是花,春天,花开得半个天都是红的。有一次,我走在海棠树下,忽然,一些句子出现了,这是1973年,我写出了我的第一首新诗:
我沐浴着月光在草丛中漫步
蟋蟀们拨动了欢乐的琴弦
像在寻找伴侣 又像在倾诉衷肠
这美妙无比的音乐啊
把我带进思想的小湖
平静的湖水啊
闪亮的涟漪下是绿色的深渊
沉睡吧 夏天的翠园
我只把这句话留在你长长的梦境
当生命属于我自己的时候
我要为你画一幅最美的春天……
⑤至于五华山,则是五华区得名的由来。五华区,谁也没有考证过是哪五华,我记得年轻时候将王勃的《滕王阁序》背得滚瓜烂熟。“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番之榻”,文学总是导致想象,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南昌,我一直把王勃当成昆明人,他写的就是昆明五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就是滇池。在五华区,我结识了许多相处一生的朋友。他们有诗人、艺术家、画家、音乐家等等。我经常感觉这地方正在发生着“文艺复兴”。我们在尚义街六号谈过这个话题。我记得那些遥远的夜晚,我们这些将要成为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人在武成路与翠湖之间的街道小巷闲逛,彻夜长谈。有时候我正在翠湖边上发呆,忽然有人用一叠纸在我头上敲一下,啊,是诗人杜宁,他刚刚写了一组诗,正在到处找读者呢。立即展开,当场朗诵。从春到秋,总是有人在某栋小楼的二楼吹笛子,有人在用老唱机放肖邦或者贝多芬的某一乐章,有人在一棵老树下讲故事,周围围着一群麋鹿般的耳朵:有人在弹吉他,有人在拉手风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并非古代的传说。
⑥有一次在火车上,大家说起自己的家乡,这个世纪的流行的风气是“生活在别处”。八个人,七个都以在外面奋斗为荣,在深圳、在纽约、在北京、在巴黎……只有我说,哦,我是昆明人,我在那里住了一辈子。大家很惊讶,我接着告诉他们,我是个诗人。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