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 县 委
贾大山
他姓智,那时人们不叫他智书记,而是叫他智委。
夜晚,我和我的伙伴们打戏院门口的电灯泡玩儿,看谁能打中。我正瞄准,忽然有人揪住我脑后的小辫子,伙伴们立即就跑散了。扭头一看,揪我小辫儿的是个生人,中等个儿,白净脸儿,穿一身灰军装,戴一副眼镜,我挣脱他的手,撒腿就跑,他一把又揪住我的小辫儿,揪得好疼。我骂他的娘,他也不理睬,终于把我揪到父亲面前去了。
“这是你的小孩?”生硬的外地口音。“噢,是我的孩子。”父亲是个买卖人,开着一个杂货铺,一向胆小怕事。一见那人,赶忙捻亮罩子灯,显得很惊慌。
“智县委,请坐……”我也一惊,他就是智县委!智县委没有坐,眼睛忽然盯住桌上的一片字纸。那是我写的一篇大楷: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哪个写的?”他问。“他写的。”父亲指指我说,“瞎画。”他立刻瞅定我,脸上竟然有了喜色,眼镜也显得明亮了。“几岁了?”“十岁了。”“十岁了还留小辫儿?”父亲赶忙解释:当地的风俗孩子们留小辫儿,要留到十二岁,成人。智县委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哇,那就留着吧!”
智县委夸了一番我的毛笔字,就和父亲说起话来。他问父亲的年龄、籍贯,又问这个小铺值多大资本,生意如何,拿多少税。我站在他的背后,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眼睛一直注视看他的衣襟下面露出的那块红布——那是一把盒子炮,真家伙!
他和父亲谈着话,忽然仰着头,望着货架子说:“怎么,连个字号也没有?”“没有。” 父亲笑着说,“小本买卖,还值得立字号?”“怎么不值得?”智县委好像生气了,脸色红红的,说,“城里买卖家,哪个没字号?‘亨茂号’‘文兴成’‘荣泰昌’‘广顺正’,都有字号嘛!你也赶快立个字号!”父亲想了一下,说:“叫‘贾家小铺’?”“不好,小气!” “叫‘万宝店'?”“也不好,俗气!”父亲就笑了:“智县委赏个名儿吧!”“‘复兴成’,怎么样?共产党保护民族工商业,一切都要复兴的,你也要复兴嘛!”父亲说:“好,行,不错。”
后来我才知道,智县委对买卖家的要求是很严格的,脾气也很暴躁。
他不但要求买卖人做到“秤平斗满,童叟无欺”,而且还有许多不成文的规定:夏天不搭凉棚不行,门口不设“太平水缸”不行,没有字号也不行……谁家不按他的要求去做,就把掌柜的叫到街上,当众批评一通。买卖人都很怕他,暗地里叫他“智大炮”。
买卖人怕他,心里又很敬重他。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胖胖的、歪戴着帽子的醉人,从周家烟摊上拿了一盒“大婴孩”香烟,说是“赊账”。周掌柜不认识他,刚刚说了一声“不赊账”,醉人口里便冒出一句惊人的话:“老子打过游击!”话音刚落,智县委刚好走到这里,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醉人急了,拍着胸脯大叫:“好哇,你敢打………”
认清是智县委,放下香烟,赶紧走了。买卖人哈哈笑着,故意说:“智县委,你们八路军,可是不兴打人呀!”“这种东西不是人!”“他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他说。
寒假里,刚刚下了一场雪,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人买东西。我正趴在柜台上写大楷,一个青年来买松花,买二十个。父亲看看玻璃缸里,只有十来个松花了,便说:“买那么多?” “有多少要多少吧!”青年笑着说,“前天晚上,智县委来买松花,没有敲开你家的门。今天我想多买几个,给他预备着。”“你是……”“我是他的通信员,叫小马。”小马说,“智县委睡觉前爱喝两口酒,最喜欢吃松花。”我想起来了,正是下雪的那天晚上,父亲正在灯下“碰账”,外面有人啪啪地敲门,父亲没有理睬。
又敲,父亲便一口吹灭了灯……“那是智县委?”父亲吃惊地望着小马。
小马笑着点点头。
“我不信。”父亲摇摇头,也笑了,“半夜里,那么大雪,他来买松花,你干什么?”
小马说:“黑夜里买东西,他总是自己去,从不使唤我们,买到就买,买不到就回去。他怕我们狐假虎威,打扰睡下了的买卖人。”
从那以后,不管天多晚了,只要听到敲门的声音,父亲就赶紧起来去开,但是哪一次也不是智县委——智县委调走了。
他走了,好像是在一个春天,满街古槐吐新芽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