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决不投降”
宗璞
战争在中国的大地上呼啸。
傍晚,嵋回到家中。在晚饭桌上闲说着一天的见闻。合子特地给嵋央了一箸莱,说:“小姐姐是大学生了。”嵋说:“我还看见了日本俘虏。”接着讲了当时情况。孟弗之沉思道:“他们也是人,但是在法西斯政策驱使下已经成为工具,被‘异化’了。我们进行这场保卫国家民族的战争,不仅要消灭反人类的法西斯,也要将‘人’还原为人。
“将‘人’还原为人。”嵋一生都记得这句话。秋季始业不久,为了躲避战争,为了有一个更适合教与学的环境,明仑大学奉命,将久已酝酿的迁校计划再一次提出。教育部提出.西康作为考虑的地点。
秦巽衡和孟弗之、萧子蔚三人这一天有同样的活动。上午,到青云大学参加昆明市各校领导的联合会议,商谈当前局势,下午要在本校教务会上讨论迁校计划。上午会后大家都觉得很沉重。正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来,就在一个饭馆房檐下站了片刻,雨势愈猛。巽衡说,进去吃点东西吧。饭馆很热闹,杯盘相碰,饭莱飘香,加上跑堂的大声吆喝,和门外冷风疾雨恰成对比。弗之微笑道:“这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穿着蓝布长衫,甚是整洁,走过时突然站住,叫了一声:“这不是老爷么! ”原来是孟家的厨师柴发利,他抢步上前就要跪倒行礼,弗之忙站起扶住,说:“你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柴发利又见过秦、萧两先生,说:“我离开北平已经几年了, 先在桂林开了个小饭馆,桂林吃紧时,我就跑出来了,就在这家饭馆做点事,想安顿得好一些再去看老爷太太,免得为我操心。”弗之要柴发利坐了说话,柴发利不敢坐,站着说了些路.上情况。他来时还算好的,现在更艰难了。可谁也不愿意当亡国奴,有点力气的都要逃出来。路上的艰难几天也说不完。一时饭毕,雨已停了,三人走出,迎面只觉寒风扑面,是秋已深。一路见一群群人面目黑瘦,拖儿带女,背着大包小包,正是新到的难民。翠湖旁,桥边柳下也有难民或坐或卧,两个小儿大概有病,不停地啼哭。一个母亲低声抚慰,一个母亲照屁股给了几下。被打的小几大哭。又有别的小儿跟上,几只乌儿扑喇喇惊飞了。
正走着,雨又下了。三人到大学办事处时,长衫都湿了大半。有好几位先生到了,I正在收伞整衣。这里没有了圆甑的落地长窗和讲究的家具,桌椅都很朴素, 和露宿街头相比已是天上了。
会上讨论了两件大事,秦巽衡简单介绍了当前的形势,说教育部已经派人去西康勘察,那里交通十分不便,谅敌人是打不到的。另因军情紧张,滇西、滇南的战场都需要翻译,教育部决定征调四年级学生到军队服役。对这一问题大家意见比较一致,国难当头人人都有责任。一位先生提出学生中思想很复杂,也可能有人拒绝服役。大家都认为到了生死关头,怎能不赴国难。秦巽衡校长说:“如有这种情况, 不予毕业。”语气很坚决,大家俱无异议。
有人低声说:“早有人参军了, 而且牺牲了,等着征调还不去么!”
征调决定了,大家心头都很沉重,战争一天天逼近,他们要送自己的学生奔赴战场,没有退路。在搬迁的问题上意见不统一。有人说,学生从军是把精华投进去了,还躲什么。也有人说,还是搬一搬好。弗之说:“我们现在是用两个拳头的对策。一个拳头伸出去,那就是我们的青年人要直接参加这场战争;一个拳头是缩回来,就是搬迁躲藏,目的当然是为了培养继续打出去的力量,只是搬迁的得失要仔细衡量。新址安排,旅途劳顿, 时间、精力和费用都要付出很多,我担心学校又要大伤元气。而且学校的搬迁对云南人心会不会有影响。这也是可以考虑的。”庄卣辰说:“现在 世界战局已经明朗,盟军反攻加速,再坚持一阵,也许能渡过危机。”钱明经谨慎地说:“ 孟先生、庄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万一有变就不好了,搬到平安的地方教学可以较为安心,也可以保存元气。”也有好几位先生主张搬迁,只是西.康文化落后,不很合适。又有人说,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若有合适的地方,敌人一时打不到,也不会放过轰炸。
冷风夹着雨滴吹打着玻璃窗。众人都觉一阵寒意。咣当一声,风把门吹开了,把桌上的纸张吹得满地。
梁明时忽然站起来,用健康的右手扶往桌子大声说:“ 我们最好找一个地图上都没有的地方,让敌人找不着。”他噙着眼泪。这话又似实意,又似讽刺,像一柄剑刺在每个人身上,满室无言,静了好一阵,热泪在人们眼中转。江昉站起来说:“我是不走的了, 我与昆明共存亡!”
逃到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们简 直没有生存的地方了!”有人几乎是喊出来。子蔚温和地说:“搬还是留, 搬到哪里,需要有全盘考虑,需要和教育部再商量。
秦巽衡站起身,“大家的意思我清楚了。我们也许搬走,也许留下,也许会和敌人周旋,前途还不能确定,更加艰苦是必然的。可是我知道,”他用手环指大家,声音呜咽,一字一宇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事, 我们——”他再次用手环指大家,“ 我们决不投降!我们决不投降!刚劲的秋风把这句话吹上树梢,吹过屋顶,在天空中滚动着,撞在每个人心上。
(节选自《东藏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