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
[意大利]卡尔维诺
我的哥哥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1767年6月15日。我记得很清楚,事情好像就发生在今天一样。那天,大家坐在翁布罗萨我家别墅的餐室里,几扇窗户都嵌满了花园里那棵高大的圣栎树的繁茂枝条。时间正当中午,我们全家人按照老规矩在这个时候坐到餐桌边,在首席上端坐着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一直同形势背道而驰,不合常规。他一心考虑的只是家谱、继承权以及同远近的权贵们的争斗和联合。
柯希莫的生活总是那样超凡脱俗,我的一生却循规蹈矩、平庸无奇。但我们的童年是一起度过的,我们两个都无视大人们的恼怒,寻找与人们设计的道路不同的出路。我们爬树(不是像许多孩子那样图实惠,我们是为了爬到人上得去的最高处,找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世界),我们在河里逆流而上,在海边寻找岩洞,沿着别墅楼梯上的玉石栏杆往下滑。这样的滑行有一次成为柯希莫同家长激烈顶撞的原因,他受到惩罚,很不公正。从那时起,他在心里产生出对家庭(抑或对社会?抑或对整个世界?)的一种怨恨,后来决定了他在6月15日的行动。
我记得有风从海上吹来,树叶抖动。柯希莫说:“我说过不要,我就是不要!”他推开那盘蜗牛。他往常可从来没有闹得这么凶。
当时我8岁,觉得全都是在做一场游戏,顶撞大人是所有孩子的脾性,我不明白哥哥表现出的执拗中蕴藏着更深厚的东西。
“你们要么吃下去,要么马上被关进小房间!”我屈从了,开始吞咽那些软体动物。
“怎么样?”父亲问柯希莫。
“不吃,还是不吃!”柯希莫回答,推开盘子。
“从饭桌上滚开!”
柯希莫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们,走出餐室。
“你去哪里?”
“我知道!” 他朝花园跑去。
我们从窗子里看见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栎树。他穿戴和打扮得非常整齐,他是按照父亲的要求弄妥帖后来吃饭的,尽管他只有12岁。扑上粉,头发用带子扎起辫子,三角帽,针织领带,绿色开叉燕尾服,浅紫色的短裤,佩剑,白皮长护腿套。他就这副模样往那棵多结的树上爬,手脚并用,以我们长期练就的准确而迅速的动作在树枝上攀登。
“小心!小心!会摔下来呀,可怜的孩子!”母亲焦急地喊道。
柯希莫爬至一条粗枝的叉口上,坐下来,双腿悬垂着,两臂交叉,手掌塞进腋下,脑袋缩进双肩里,三角帽低压在前额上。
父亲从窗台里探出身对他喊道:“你在那里待腻了就会改主意的!”
“我决不会改变想法的。”哥哥在树冠上说。
“只要你下来,我就要你好看!”
“我决不下树!”他说到做到。
……
从前有我哥哥在,我对自己说“有他替我们大家着想”,我只爱过日子。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可是只有像他那样身体力行,只有像他那样一生到死都苛求自己的人,才能为大家做出奉献。
我记得他生病时的情景。我们看出来了,因为他把他的简陋的卧具搬到了广场中心的那株大核桃树上。而从前,他出于野生动物的本能,总是把睡处隐蔽起来。现在他感到需要时时有人照看。我的心紧张起来。
我爬上梯子。“柯希莫,”我开始对他说,“你活了65年了,怎么能继续待在树上呢?你想说的你都说了,我们理解,你向我们表现出了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现在你可以下来了,那些终生在海上漂流的人也有一个离船上岸的年龄呀。”
他摆摆手做了否定的表示。他几乎不再说话了。他的病情恶化了。
一天早上,我们看见他不在卧具上,当大家抬头向上看时,都吓坏了:他爬到了树顶上,骑坐在一根极高的枝头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
“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他不回答。他已经半僵硬了。他能爬上树顶简直是奇迹。
柯希莫坐在树上,纹丝不动。刮起风来,是西南风,树梢摇曳。就在这时候,天上出现了一只热气球。
柯希莫抬起头,注意力集中地望着气球。
正在这时,热气球被卷入西南风的旋转之中,开始像陀螺一样飞快转动起来,向海上飘去。飞行员们抛出锚,锚带着长长的绳子在空中飞舞,闪耀着银白色的光,随着气球斜向飞行,现在飘到了广场上空,在大约与核桃树梢相齐的高度上。我们担心碰到柯希莫,但是万万没想到后来我们在一瞬间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样,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消失在大海那边……
柯希莫就这样去了,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