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马
阿来
马!对于一个藏族人来说,可是有着酒一样效力的动物。
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就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的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凤,这一切就是马。
马们一匹匹从山上下来。可那是什么样的一群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
我们上了马。马队主人没有马骑,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在我膝盖那个高度起起落落。我问刚才他把马叫什么?他说,牲口。这个回答使我高兴。我胯下的不是马,而是另一种东西。
马所以是马,就是因为在食物方面有希自己特别的讲究。在这一点上,马和鹿一样,总是要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寻食带露的青草。故乡一个高僧在诗中把这两者并称为“星空下洁净的动物”。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仲到你面前,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的驯顺,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我的那一匹,就从我手上,仲出舌头来,把一包方便面、一个夹肉面包卷到口里吃进肚子里去了。
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我眼里显得很高大。那些简陋的鞍具也卸下来了。月光不论多么明亮,都是一种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这样的因造成了一个果: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封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我们的经验与期望的马了。
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
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呴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未,鼻子喷着热气。它内在的禀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骑手建立情感。它婖舔我左手,又去婖右手。我空着的那只手并没有缩回被子里,抚摸看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们的谚语说: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过去我所知的马是黄河上游草原上的河曲名马,那些马总是引起我歌唱的欲望。今天,一匹山地马和它的一群同伴,也引起了我的这种欲望。
第二天骑涉过一个海子,同行的朋友把这个过程完整地拍了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从监视器里看那个长长的镜头。一到电视画面里,那匹马在外形上就成一匹真的马了。我看见它驮着我涉入湖水,越来越深,最后在水中浮起来,慢慢地到了对岸。然后扬起前蹄,身子一纵,上了半人高的湖岸。它驮着我,在一个孕雪的下午,在弯曲的湖岸上飞跑起来;从一段枯木上跃过,那么轻捷、灵敏。于是,我在它背上所有的感觉都复活了。
顶着刺眼的阳光,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这一来,它们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了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马的主人说,以前,有人从别的地方买来过名马,但在崎呕的山路上,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那些神气十足的马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
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传,驮着我们上路了。这时,有人发现,骑这些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着缰绳,它们自会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不需要人来告诉它行走的方向。我禁不住想这些马确实该有另一个名字,就叫牲口。
这些牲口这样走希,我们就成了货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被运到另一个地方。事实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搬运工作不劳马做,几头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马是风暴,是闪电,牛才是这样百折不挠的坚忍绵长。人总是这样的:不否认生活中需要牛,但总认为作为一个个体,自己更加适合美丽的、矫健的马。更主要是认为,这样的劳役对于马是不适合的。我不能使它们完全变回去,恢复马的一切天性了。我相信,它们的祖先也是从草原上来的。它们是沦落了的一群,在传递血脉的同时,传递了它们对于山地的适应一一-使高大的身躯日斩矮小,来对付复杂的坎河。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它们同时传递了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荡尽了英雄气息,而沦落为这样的一群。是的,它们只好叫作牲口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马的灵魂。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的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
这个世界正在把一切沦于平凡。
文本二:
在阿来的散文中,言说主体的身份影响着他散文的述说视角。不同的社会身份让阿来看到不同的社会、自然景观。整体来看,阿来的散文大致有这样三重述说视角:藏族人视角,知识分子视角,人类视角。
(摘编自冯茂桐《阿来散文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