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臊子面
红柯
陕西地界,吃面必吃臊子面,西安以及各县镇到处都是岐山面馆,因此原产地岐山就有了民俗村,民俗村大多在周公庙附近。那个伟大的周王朝肯定与吃喝有点关系,周武王挥师东进、逐鹿中原,除凭借政治口号以外,臊子面、锅盔、面皮具有极大的号召力。
到秦始皇时代,关西大汉就成了让山东六国瑟瑟发抖的虎狼之师。已经是2004年了,岐山地界臊子面的最高纪录还保持在六七十碗:一个人一顿吃六七十碗,碗不是南方人吃米饭用的酒盅碗,是大老碗。你可以想象周秦汉唐那个英雄时代陕西人的饭量有多大!周武王和秦始皇的士兵肯定用的不是碗,是脸盆大的头盔,牛筋一样青橛橛的耐嚼耐咽的长面条,又辣又酸又烫,跟化开的铁水一样的汤浇到面上。汤是不喝的,回到锅里不停地轮回往返,次数绝对在六七十以上。吃了面,血就热起来,眼睛跟脸红得喷火,心跳咚咚如鼓,只等一声号令,人的原始血性刹那间就爆发出来了,这就叫气壮山河。陕西人的黑老碗绝对是古代武士头盔的变形,周人秦人从岐山出来挥师东进,汉人唐人延续这个伟大的传统,东出潼关后,又开凿西域。他们的祖先本来就是西北的游牧民族,西起周原东至潼关的八百里秦川把他们从牧人变成了农民,从牧草到庄稼,这种奇妙的转折并没有减弱他们驰骋大地的勇气和想象力。依然是巨大的青铜和铁的头盔,穿越河西走廊,穿越中亚细亚,汗血马、苜蓿、葡萄跟麦子、谷子长在一起,秦腔跟十二木卡姆【注】连在一起。张骞等孤胆英雄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死面饼子和羊肉往铜钵铁盔里一放,倒上水,架上火,煮烂煮透,一碗下去,肚子就圆了,拍一拍跟鼓一样嘭嘭嘭,可以撑到天黑。羊肉泡馍绝对是戈壁沙漠的产物,一天只吃一顿,人成了骆驼。
周人是比较讲究的,即使征战也不能急吼吼,一定要从容大方。臊子面汤宽,让人觉得奢侈,头盔那么大一碗汤,碗底就一筷头面条。可这一筷头面条又长又筋又烫,一沾嘴唇,人就急速吞咽,就发出哨子一样的嘘嘘声,一碗接一碗吃得快得不得了,要用盘上,大木盘里十几碗,一个女子端着,吃一碗递一碗,跟转盘机枪一样。我小时候亲眼见过十几个小伙子吃筵席,大铁锅不停地煮面煮汤,一大群女子穿梭般端面,还是跟不上,小伙子们出主人洋相,跟不上就用筷子敲碗。因此红事白事,总要提防村子里虎狼般的壮汉。这种饮食启蒙对一个乡村少年来说非常重要。臊子面的汤是用臊子肉做的。五花猪肉切碎,慢火烂一小时,跟炖东坡肘子差不多。加上辣子、醋,慢慢地让猪肉烂成糨糊状,肉有一股浓烈的酸辣香味,汤也是酸辣味的。一层辣子油,一口吹不透。四川、湖南的辣,山西的醋,在岐山面跟前是小巫见大巫。我七八岁的时候吃猪肉伤了脾胃,再也不吃猪肉了,吃臊子面只吃一两碗,几乎是婴儿的饭量。你可以想象在岐山那地方,这样有多狼狈,一个人吃不成饭,谁都瞧不起你。
我的外婆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外孙吃不动饭她着急呀,心里急,脸上看不出来。她慢条斯理地对我讲她辉煌的过去。农村妇女所有的辉煌就是厨房,有米没米必须让烟囱冒烟,而且要冒得笔直雄壮。在她的讲述里,臊子面的面条是青色的。案板上,面被擀开,又揉到一起,再擀开,再揉,再擀,面粉的筋丝全被拉开了,营养全都出来了,煮熟后就是青的,筷子挑起可以看见对面的人影,跟玻璃一样,客人们吃到二三十碗的时候,总要站起来松松腰带,放开肚子再吃十几碗……我还记得六十多岁的外婆眼冒神光的样子,我的口水咽到咕咕叫着的肚子里,我都闻到了又浓又尖的酸辣味道,跟梦幻一样。在梦幻的后边,外婆真的到厨房去操作了。仿佛在童话世界里,我听到和面的声音,揉面的声音,我看见面被擀开了,跟被单一样一次次展开,白面变成青面,沿着擀面杖被切成细丝,酸辣汤味弥漫了屋子,弥漫了古老的周原大地,那年我十二岁,我一口气吃了三十五碗。外婆用鸡肉做的臊子。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吞吃面条的嘘嘘声。
(有删改)
【注】十二木卡姆:维吾尔族一种大型传统古典音乐,汇集歌、诗、乐、舞、唱、奏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