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大师的对话
莫 言
①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好的作家是“长生不死”的,他的肉体当然也与常人一样迟早要化为泥土,但他的精神却会因为他的作品的流传而永垂不朽。
②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顽童时,就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书籍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十几个村子里,谁家有本什么样的书我基本上都知道。为了得到阅读这些书的权利,我经常去给有书的人家干活。
③我们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为了阅读这套书,我给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阅读这套书两个小时,而且必须在他家的磨道里读。
④我读书时,石匠的女儿就站在我的背后监督着我,时间一到,马上收走。那时在我们家里根本就没有钟表,所以所谓两个小时全看石匠女儿的情绪,她情绪好时,时间就走得缓慢,她情绪不好时,时间就走得飞快。为了让这个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邻居家的杏树上偷杏子给她吃。像我这样的馋鬼,能把偷来的杏子送给别人吃,简直就像让馋猫把嘴里的鱼吐出来一样。总之,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我们周围那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读完了。
⑤那时候,我读书纯粹是为了看故事,我把周围村子里的十几本书读完之后,十几年里几乎再没读过书。我以为世界上的书就是这十几本,把它们读完,就等于把天下的书读完了。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成为一个作家,过上幸福的生活。
⑥我大量地阅读是我在大学的文学系读书的时候。我第一次进了学校的图书馆时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人写了这么多书。但这时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我发现我已经不能耐心地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了,我感到书中那些故事都没有超出我的想象力,我把一本书翻过十几页就把作家看穿了。这种情况直到我读到福克纳的书为止。
⑦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一边读一边欢喜。许多人都认为福克纳的书晦涩难懂,但我却读得十分轻松。我觉得他的书就像我的故乡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絮絮叨叨一样亲切,我欣赏他那种讲述故事的语气和态度。他旁若无人,只顾讲自己的,就像当年我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牛时一个人对着牛和天上的鸟自言自语一样。
⑧读到福克纳的书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真正拿起笔来写自己的小说了。
⑨后来,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那块像邮票那样大的地方,写到了稿纸上。这简直就像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从此,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发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许多新的构思就像狗一样在我身后大声喊叫。
⑩我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出笼后,也有一些当地人对我提出抗议,他们骂我是一个背叛家乡的人。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写文章解释: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在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一个文学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能够打动各个国家的读者,这将是我终生的奋斗目标。
(选自《莫言文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