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箱:村庄柔软的呼吸
宋长征
①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的乡村并不缺少温暖。
②橘黄的油灯点亮,母亲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里摇曳。柴草窝,是一个永远的好去处,在外面疯够了,玩累了,循着星光的微茫指引,回家。回到寂静的院落。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炒菜,熬粥。父亲坐在蒲草团上烧火。这是父亲驾轻就熟的活计。瘫了的父亲,左臂不能自由伸展,好在老天有情,还留下一只强健的右臂。把火柴放在膝盖上,右手熟练地点燃麦草。“轰”的一声,灶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添柴,抽动风箱,像一个熟练的舵手,驾驶着一艘简陋的帆船,驶向乡村生活的海洋深处。
③或许你没见过风箱。这个笨头笨脑的木制器具,通常安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从外观上看,像极了一只未上漆的木箱,但是里面空空如也。要说盛放,风箱里从来装着用不完的空气,用不完的风。风箱的里里外外,没有一颗铆钉,全部是乡下最好的木匠六爷手工完成。开榫,镶嵌,薄薄的木板简单拼装在一起,就成了风箱的雏形。当然,一只风箱有如此巨大的肺活量,就有一个宽广的胸怀。一张薄薄的木板,连上一个光滑的拉杆,就能自由抽送。前面是口,是舌,每一次抽拉,小小的盖板便会自由开合,吸入新鲜的空气。后面是鼻,是鼻孔,呼出用过的气体,所以,每一次抽拉风箱,它都会吐出一股小小的风。呼呼,呼呼,鼓动火焰起舞。呼呼,呼呼,把柔软或坚硬的柴草,燃烧得哔哔剥剥。我喜欢如此简单的歌谣,在不变的音符里,父亲气定神闲。薪火相传,是父亲教给我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在原始的解读里,明白一缕飘摇的火焰接续着乡村的命脉。我也深深知道,当父亲只剩下半个身子时,只能以如此简单的劳作,向母亲做出深深的忏悔。没错,在这个九口之家,母亲的抱怨从来很少,家里家外,默默操持着一家人简陋而沉重的光阴。
④每当母亲看见父亲将风箱抽拉得更费力、频率更快时,母亲说,风箱该绑鸡毛了。暖暖的阳光下,母亲将风箱的挡板卸下来,我才看清作为肺叶的挡板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一块木板,周边用棕绳将一羽一羽彩色的鸡毛,缝绑上去。好看当然是好看,每一片翎毛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釉彩,随风而动,像是插上了翅膀,就要展翅高飞。但此时的羽毛不过是为了减小挡板与风箱之间的空隙,好让父亲的每一次抽拉更加轻便,而吐出更多空气、更多风。
⑤很多年,我家厨房的灶膛口总是贴着一张酷似杨柳青的年画。母亲说那是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腊月初几,有人敲门,母亲一定会请来一张灶神贴在灶膛口。“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不变的联语,却能让父亲心生更多的宽慰。是啊,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一个简陋而贫穷的农家院落,子子女女都已长大成人,出息不出息,乡下的父母并不在乎;只要每一个儿女平平安安,仿佛就完成了他们一世的心愿。正月十五送火神,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燃放爆竹,以求今年的灶神依然能让乡村风调雨顺,只求乡下的烟火日月,岁岁平安。
⑥六爷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六爷制作风箱的手艺很早就像一个上等的技师,炉火纯青。木料,选用的是上好的梧桐木,没有裹节,没有虫蛀,更不要扭七别八的旋木。用大锯剖解的木板,放在屋檐下阴干,用锯末木屑文火慢炖,将木板煨熟。六爷说,这样做好的风箱,即使用上几十年也不会开裂变形。
⑦六爷站在阳光下看风箱的神态很是陶醉。点燃一袋烟,说乡下的日子就像风箱的一呼一吸。急了不成,容易憋气,胸闷气短。太慢了也不行,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稳扎稳打,一抽一拉,这呼吸就通畅了,这腔子就敞亮了,这乡下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
⑧一口热粥的温度是如何熬成的?一个乡下少年的筋骨如何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蒙蒙的夜色缓缓席卷而来,我仿佛听见岁月深处传来风箱的呱嗒声。吸,自然而从容;呼,将疲惫与沉重,轻轻散入无边的夜色。菜就香了,饭就暖了,五谷杂粮的村庄也便安然了。呼吸柔软,我们曾是乡村的孩子。(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