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边上的报春花
杨朔
自古以来,人们常有个梦想,但愿世间花不谢,叶不落,一年到头永远是春天。这样的境界自然寻不到,但是,当我乘着飞机冲开云雾降落,我发觉自己真正来到个奇妙的地方,花啊,草啊,叫都叫不上名,终年不断,恰恰是我们梦想的四季长春的世界——这就是昆明了。
说起昆明的花木,最有名的是茶花、杜鹃花,还有报春花。昆明的四季并不明显,春天一露头,山脚下,田边上,阴沟里,都密密丛丛地开了各种花,有宝蓝色,有玫瑰红,满眼都是。花好,开的时候也好,难怪人人都爱这种报春花。
我喜欢昆明,最喜欢的还是滇池,也叫昆明湖。那天,我上了西山,顺着石磴一直爬到“龙门”,倚着石栏杆望:好啊!这大湖浩浩荡荡,莽莽苍苍,湖心飘着几片渔帆,实在好看。
我偏着身子想坐到石栏杆上,一位同伴急忙伸手一拦说:“别! 别!”原来石栏杆外就是峭壁,足有几十丈高,紧临着滇池。
另一位同志笑着说:“你掉下去, 就变成传说里的人物了。”
传说古时候有个好人,爱上个姑娘,没能达到心愿,一发恨,就到西山去刻“龙门”。刻了个石魁星,刻到最后,没有石头来刻笔。那人追求生活不能圆满,又去追求艺术,谁知又不圆满,伤心到极点,就从“龙门”跳下去,跌死了。可见昆明这地方虽美,但曾经也充满了痛苦和眼泪。云南的民族向来多,那云岭,那怒山,那高黎贡山,哪座山上的杜鹃花不染着我们兄弟民族的血泪?
我见到一个独龙族的姑娘,叫嫒娜,是第三的意思。她只有十八岁,梳着双辫,穿着白色长袍,斜披着一条花格子布披肩,膀子,上挂着好些串大大小小的玻璃珠子。见了生人也不怯,老是嘻嘻,无缘无故就发笑。旁人说话,她从旁边望着你的嘴,嗤地笑了。人家对她说:“你穿的真好看啊!”她用手捂着嘴,缩着肩膀,拼命憋住不笑。人家再问她:“你怎么这样爱笑?”她把脸藏到女伴背后,咯咯地笑出声来。我让她吃糖,她才不会假客气呢,拿起块樱桃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送到嘴边上顺一会,抽出来看看,又咂一会,又抽出来看看,忙个不停,一面还要说话,还要笑。她的生活,她的性格那么欢乐,你几乎不能相信她会有什么痛苦。
嫒娜用又急又快的调子说:“我家里有母亲,还有兄妹,都住在大山上。早些年平地叫汉人的地主霸占光了,国民党兵一来,还要给你抢光。但一解放,人民政府每家给了三把锄头,几年光景,我们家开了许多亩水田,早有稻子吃了。这是几百年几千年也没有的事,好像死了又活了。”
过去的事已经埋葬,这位年轻的独龙姑娘从头到脚都浸到新的欢情里,怎么能怪她老是爱笑?
但是过去的事并不能连根铲掉。嫒娜的脸上刺了朵莲花,我很想问问她原因,又怕碰了她的痛处。嫒娜主动告诉我:“不刺脸, 国民党兵见你年轻,就给拉走。刺上花,脸丑了,就不要了,那时候看穿黄衣服的大家都往山_上跑。”
我故意问她道:“现在 你还怕穿黄衣服的么?”
嫒娜便用手背一掩嘴,笑出声说:“ 我还要相赶着找穿黄衣服的呢。”嫒娜找的自然是解放军。在云南边疆上,我们解放军的战士跟少数民族烧一座山上的柴,喝一条河里的水,多少年来在各民族间造成的隔阂和冤仇逐渐消失,互相建立起手足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从生死斗争里发展起来的。
我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情。有一班战士驻扎在边境上一个景颇族的寨子里,隔一条河便是缅甸,那边深山密林里藏着些亡命的蒋军,有时偷过境来打劫人民。这一班战士就为保护人民来的。有一晚上,三百多个匪徒溜过来,突然把寨子围住,天一破亮,开火了。我们只有十几个战士,当时分散开,顶住了敌人。从拂晓打到黄昏,战士都坚持在原地上不动,饿了,便拔眼前的野草吃。
班长亲自掌握机枪,一条腿打断,又一条腿也打断,不能动了,匪徒们涌上来,子弹打中班长的腰,班长还用两手钩着两颗手榴弹的弦,对他的战士喊:“ 我们要保卫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最后趁着夜色,党的小组长带着人突出包围圈,占了制高点,敌人被冲垮了,纷纷逃出国境去。
景颇族的农民围着昏迷不醒的班长说:“都是为的我们啊!”这些兄弟民族对解放军真是爱护得很,有时成群结队敲着象脚鼓,老远来给军队送东西。
在昆明,我看过一次十分出色的晚会。有阿细跳月,有景颇族的长刀舞,有彝族的戽小细鱼舞,有汉族的采茶花灯,还有许多其他民族的歌舞。这些歌舞是那么有色彩,那么有风情,使你永远也不能忘记。谢幕时,所有的演员到台前,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鲜明漂亮,好看极了。
当地一位朋友拉拉我的衣袖笑着说:“你不是想看看云南有名的报春花么?这不是,就在你眼前。”眼前这样多不同民族的青年紧靠在一起,五颜六色,神采飞舞,一定很像盛开的报春花。只是报的并非自然界的春天,却是各民族生活里的春天。
只有今天,古人追求不到的圆满东西,我们可以追求到了。
也只有今天,昆明才真正出现了长年不谢的春天。
一九五五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