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含蓄”之美是中国古典诗学中特别重视的一个问题。一方面是中国古诗多为四、五、七言,四、八句的短制,不能不要求短中见长,小中蓄大;另一方面则与儒、道两家的思想有关。儒家诗教主张的“美”“刺”,都要求委婉曲折,温柔敦厚,乐而不淫,怨而不怒。道家则认为“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并认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儒、道两家上述思想有相通之处,即都重视“无”与“有”、“虚”与“实”、“内”与“外”、“言”与“意”之间的辩证关系。这种相通之处反映到诗学上面,就都以“含蓄”“蕴藉”“空灵”为美,以直语、铺排语、说尽语为不美。
“含蓄”这一说法,较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其文约,其辞徽,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所谓“文约”“辞微”,指诗里说出来的比较简约;所谓“指大”“义远”,指所暗示出来的意味丰富深远。到了唐代,探讨“含蓄”美成为诗学发展的时尚,如皎然《诗式》中“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白居易《文苑诗格》中“为诗宜精搜,不得语剩而智穷,须令语尽而意远”等。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他把“含蓄”作为其中的一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唐后,像梅圣俞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苏轼的以“一点红”表现“无边春”、王士祯的“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尾”等说法,都未超出司空图的概括。对“含蓄”美的重视,成为中国诗学的一大传统。
含蓄的艺术之美,是诗人创作的共同追求。诗人面对的社会生活和心中涌动,的感情是丰富多彩的,诗人不可能把包罗万象的生活和流动多变的感情全部直说出来。诗人所采取的“策略”,必然是以个别概括一般,即“以少总多”“万取一收”,企望在“言外”建立起一个以有限表现无限的艺术世界。
含蓄的艺术之美,又是读者鉴赏再创造的需要,其心理机制就是读者对诗作中空白的填充与投射。相信读者能充分地把握诗歌字面以外的景象和意味,对作品的“思而得之”,会获得再创造的愉悦。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追求含蓄之美是诗人成熟的标志。郑板桥说过:“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郑板桥集》)所谓“减枝减叶之法”就是含蓄之法。这是以切身体会来说明含蓄美是艺术的高格和极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可能要花毕生的精力才能够追求到它。
(取材于童庆炳《中国古代诗学与美学》)
材料二:
文学作品大概可分为三种,情尽乎辞,情溢乎辞,或是辞溢乎情。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经指出与此类似的分别,不过他把“情”叫做“精神”,“辞”叫做“物质”:物质恰足表现精神的是“古典艺术”,例如希腊雕刻,体肤恰足以表现心灵;精神溢于物质的是“浪漫艺术”,例如中世纪“哥特式”雕刻和建筑,热烈的情感与崇高的希望似乎不能受具体形象的限制,磅礴四射;物质溢于精神的是“象征艺术”,例如埃及金字塔,以极笨重庞大的物质堆积在那里,我们只能依稀见出它所要表现的精神。
黑格尔最推尊古典艺术,就常识说,情尽乎辞也应该是文学的理想。“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和顺积中,英华外发”,我们的古圣古贤也是如此主张。不过,情溢乎辞也未尝没有它的好处。语文有它的限度,尽情吐露有时不可能,纵使可能,意味也不能很深永。艺术的作用在于暗示,古人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含蓄不尽,意味才显得闳深婉约,读者才可自由驰骋想象,举一反三。拿绘画来打比,描写人物,用工笔画法仔细描绘点染,把一切形色,都尽量地和盘托出,结果反不如用大笔头画法,寥寥数笔,略现轮廓,更来得生动有趣。画家和画匠的分别就在此。画匠多着笔墨不如画家少着笔墨,这中间妙诀在于能以有限寓无限,抓住精要而排去秕糠。
在普通情境之下,“辞溢乎情”总不免是一个大毛病。我们看到一大堆漂亮的辞藻,期望在里面玩味出来和它相称的情感思想,略经咀嚼,就知道它索然乏味,心里仿佛觉得受了一回骗,作者原来是一个穷人要摆富贵架子!不过“辞溢乎情”有时也别有胜境。汉魏六朝的骈俪文就大体说,都是“辞溢乎情”。固然也有一派人骂那些作品一文不值,可是真正爱好文艺而不夹成见的虚心读者,必能感觉到它们自有一种特殊的风味。我曾平心静气地玩味庾子山的赋、温飞卿的词、李义山的诗和商籁、弥尔顿的长短诗,觉得他们的好处有一大半在辞藻的高华与精妙,而里面所表现的情趣往往很普通。我最初无法在理论上找到一个圆满的解释。我放眼看一看大自然,天上灿烂的繁星,大地在盛夏时所呈现葱茏的花卉,我们就不能借它们娱目赏心么?再看一看艺术,中国古瓷上的花鸟,波斯地毡上的图案,不也都“美丽”得令人欣喜?我们欣赏它们所表现的情趣居多呢,还是欣赏它们的形象居多呢?我因而想起,辞藻也可以供人欣赏。“辞溢乎情”的文章如能做到这地步,我们似也毋庸反对。
(取材于朱光潜《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