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
孙犁
今天是中秋节日,可是还有一场黑豆没打。上午,公公叫儿媳妇把场摊上,豆叶上满带着污泥,发着臭气。日本黑心鬼,偷偷放了堤,淹了老百姓,黑豆没长好,豆子是秕秕的。草不好,黄牛也瘦了。儿媳妇站在场里没精打采的。年景没有了,日子不好过,丈夫又没消息。去年,他还在近处,八月十三那天还抽空回家来看了看,她给他做了一件新棉袄,两个人欢天喜地。八月节,应该团圆团圆;她给他做了猪肉菜,很丰富。今年,鬼子从四月翻天搅地,丈夫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吃过中午饭,她带着老二孩子,要去娘家看看,解解闷。孩子去姥姥家,很高兴,有一句没一句的问娘:“今个八月十五吗?娘。”
“是啊!”
“叫我吃什么?”
“什么也不叫你吃!”
她说过,又怜惜起孩子来,孩子才七岁,在炮火里跟着跑了四五年了,不该这么斥打她,就转过话来笑着说:“还记得爹吗?”
“记得呀!”
“爹在哪里呢?”
“在铁道西啊!”
“在那里干什么?”
“打日本啊!”
娘笑了。丈夫在家就喜欢这个孩子,临走总嘱咐她好好教养着。她想,那个人倒不恋家。连对她也像冷冷的,对这个孩子却连住了心。就为这个,她竟觉着有保障了,又和孩子说:
“爹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的时候回来。”
“你知道?”
“可不是,我知道。”
“爹回来干什么?”
“回来打日本。”
到家里,姥姥正坐在炕上。
“你看人家多么热闹,大家也都是养儿养女的。”姥姥说,嘴角却有些讥笑。
“谁家?”女儿问。
“你婶子家。”
“热闹什么?”
“你大姐来了,她女婿也来了。”
“她女婿不是在这里当伪军?”
“现在人家敢出来了,三天一来,两天一来,来了就嘻嘻哈哈。”
姑娘想起她是和这个大姐一年出嫁的。她两个同岁,她大姐嫁了一个独生子,她也嫁了一个独生子。抗战了,丈夫立时参加了军队。把洋布衣服脱下来,换上粗布军装。两条瘦腿,每天跑百几十里路,也有了劲了。她大姐的丈夫店铺叫日本鬼子抢了,也回到家来,守着女人孩子过日子,看着地,买买菜,抱抱孩子,烧烧火,替大姐做很多事。她可不明白自己的丈夫的心思,有一天她问他:“为什么你出去受罪?”
“抗日是受罪?你真糊涂透了。”
“可是为什么人家不出去?”
“谁?”
“大姐的女婿。”
“呸,呸,你又叫我和他比。”
渐渐,她也觉得丈夫不能和那个人比。村里人说自己的丈夫好,许多人找到家里来,问东问西。许多同志、朋友们来说说笑笑。她觉得很荣耀,日本鬼子烧杀,她觉得不打出去也没法子过。大姐的女婿在村里人缘很不好,他就跑到城里当了伪军,日本鬼子到他媳妇的娘家村里来抢东西,他也跟着来,戴着黑眼镜。后来,又反了正,坐在欢迎大会的戏台上看戏,戴着黑眼镜,喝着茶水,吃花生。
那天她也去看戏,有人指给她说:“你看见那个人吗?”
“谁?”
“你大姐夫啊!你都不认识了!”
“呀,那是他?”她脸上红红的了。
自己的丈夫越来越忙,脸孔虽然黑了,看来,倒壮实了些。仗打得越紧,她越恨日本鬼子了,他也轻易不回家来了。她守着孩子过日子,伺候着公公。上冬学,知道了些事,其中就有她以前不知道的丈夫的心里的事,现在才知道了些。
今年,日本鬼子占了县城附近的大村镇,听到她的大姐夫又当伪军。从此,她就更瞧不起他,这是个什么人呀!今天,娘却提到了他。正提到了他,大姐就来了。
大姐说:“你家他爹可有信?”
“没有啊!”
“说起来,人家他爹有志气,抗日光荣,可是留下了这些孩子们。”
大姐说着就拉过孩子,叫孩子吃点心,问孩子:“你想爹吗?”
“想啊!”
“快叫娘把他叫回来。”
“叫回来,打日本吧!”孩子兴奋地说。
大姐立时没话说,脸也红红的,像块生猪肝。姥姥也笑了。
“听说你女婿又来了。”
“早走了。”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有事。”大姐坐不住,告辞了出去。走到屋门口又回来,小声说:“大妹子,你家他爹回来,你顺便和他学学,就说俺家他爹是不得已,还想出来的。”说过就慌慌地走了。姥姥说:“看起这个来可就不光荣。准是又有什么风声吓走了。”
天已经晚了,姑娘带着孩子回来。大孩子正在村边等,见了娘就跑上来小声说:“大队长咱家来了!”
“哪个大队长?”
“县游击大队长,黑脸大个子老李呀,娘忘了,去年和爹一块来拿过书,吃过羊肉饺子的。”
“说什么来?”
“有爹的信,爷正看哩。”
母子两个人赶紧到了家里,公公正坐在场里碌碡上,戴着花镜念信,儿媳妇回来,就说:“信来的巧,今年的节我又过痛快了!”
媳妇当然更快活,快活了一晚上,竟连那圆圆的月亮也忘了看。
1943年中秋节夜记于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