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节选)
老 舍
乡下人们对于城里挂着“龙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关心的。对于皇帝,总统,或当权,是不大注意的。城里的人们却大不同了:他们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里,自觉的得着什么权柄似的。由学堂出身的人们,坐在公园的竹椅上,拿着报纸,四六句儿的念,更是毫无疑惑的自认为国家主人翁。责任义务且先不用说,反正国家的主人翁是有发财升官的机会,是有财上加财,官上加官的机会的。谁敢说我想的不对,谁敢说我没得权柄?呕!米更贵了,兵更多了,税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乡下的事,那是乡下人的事!……
他们不但这样想,也真的结党集社的“争自治”,“要民权”,发诸言语,见之文字的干起来。不但城里这样的如火如荼,他们也跑到乡间热心的传播福音……京自治讨成会,北京自治共成会,北京自治听成会,北京自治自进会……黑牌白字,白牌绿字,绿牌红字,不亚如新辟市场里的王麻子,万麻子,汪麻子……一齐在通衢要巷灿烂辉煌的挂起来。乡间呢,虽不能这样五光十色,却也村头村尾悬起郊外自治干成会……的大牌。
过了几天,二郎镇上的人们惊异而新奇的告知彼此:“关里二郎庙明天开会。老张,孙八,衙门的官人都去,还有城里的体面人不计其数。老张,孙八就是咱们这里的代表……”
这个消息成了镇上人们晚饭后柳荫下的夕阳会聚谈的资料。王老叔对孙八、老张加以十分敬意的说:“到底人家绅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带,才当带表,像咱们可带什么?”
褚三却撇着嘴,把头上的青筋都涨起来,冷笑着说:“王老叔!褚三虽不曾玩过表,可是拿时候比表还准。不论阴天晴天永不耽误事。有表的当不了,晚睡晚起误了事,没表的也可以事事占先。”
王老叔也赞成褚三的意见。于是大家商议着明天到关里看看热闹。太阳渐渐的向西山后面游戏去,大地上轻轻的锁上一带晚烟,那是“无表可带”的乡民们就寝的时候了。
开会的通知定的是九点钟开会,直到十二点钟,人们才到齐。只听一阵铃声,大家都坐在二郎庙的天棚底下,算是开会。
大家坐下,彼此交头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一齐说。谁也想不起怎样开会。倒是孙守备有些忍不住,立起来说道:“诸位!该怎么办,办哪!别白瞪着眼费光阴!”
南飞生却立起来说:“我们应当推举临时主席,讨论章程!”
“南先生说的是,据我看,我们应当,应当举孙老守备作临时主席。”老张说。
“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聋,这些文明事也不如学务大人懂的多,还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孙八说完,南飞生部下全拍着手喊:“赞成!”“赞成!”其余的人们还没说完家事,国事,天下事,听见鼓掌才问:“现在作什么?”他们还没打听明白,只见南飞生早已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么,无才,无德,何堪,当此,重任。”台下一阵鼓掌,孙老守备养着长长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来扯着嗓子喊叫了一声:“好!”
“一个临时主席有什么重任?废话!”台下右角一个少年大声的说。
南飞生并未注意,他的部下却忍受不住,登时七八个立起来,摇着头,瞪着眼,把手插在腰间。问:“谁说的?这是侮辱主席!谁说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没他的好处!”
龙树古部下也全立起来,那个说话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着腰怒目而视。
“诸位,请坐,我们,为公,不是,为私,何苦,争执,小端。”主席依然提着高调门,两个字一句的说。
左右两党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里不闲着:“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个不是好人!”……
“诸位!”孙守备真怒了:“我孙家叔侄是本地的绅士。借庙作会场是我们;通知地方派兵弹压是我们;预备茶点是我们。要打架?这分明是臊我孙家的脸!讲打我当守备的是拿打架当作吃蜜,有不服气的,跟我老头子干干!”孙守备气的脸像个切开的红肉西瓜,两手颤着,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八爷?走!会不开了!走!”
孙八要走,恐怕开罪于大众。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气。正在左右为难,老张立起来说:“今天天气很热,恐怕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推举几位代表草定会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声“赞成”。然后左角上说:“我们举南飞生!”右角上“……龙树古!”以次:“张明德”“孙占元”“孙定”“李复才”,大概带有埋伏的全被举为起草委员。主席听下面喊一声,他说一声“通过”。被举的人们,全向着大众笑了笑。只有孙老守备听到大家喊“孙占元”,他更怒了:“孙占元,家里坐着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么东西!”
主席吩咐摇铃散会,大众没心听孙守备说话,纷纷往外走。他们顺手把点心都包在手巾内,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后来孙八检点器皿,听说丢了两个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