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选)
梁晓声
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秩序。我一回到家就号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阔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
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着,上唇留撇小胡子,一副葛利高里那种桀慧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出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母亲和我从派出所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母亲说着,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利高里”也出来了一次。
“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自上而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汪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儿已经近四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我不能那样说……
几位警察走出来了,依然并不意我们,纷纷骑得上自行车回家去了。终于“葛利高里”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
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利高里”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利高里”,清清楚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嘟囔道:“哟呵,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葛利高里”跑下了台阶,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母亲跟前,用一根手指将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着抹他的那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将我的“精神食粮”紧抱在怀中。
母亲则将我扯近她身旁,像刚才坐在台阶上一样,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
“葛利高里”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的那种不容违抗的口吻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利高里”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