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文学作品的物性存在是词语。然而,词语却是观念的符号。我们可不可以说词语也是一种声音的存在呢?自然,词语总可以被朗诵,若朗诵得合拍中节,抑扬顿挫,富于韵律,那会很好听。若非常好听,会差不多成为音乐,但那是歌唱了,不属于文学,文学作品不是如此接受的。文学总是一组观念的符号,而不是一组悦耳的声音。
②绝大多数人都有过真实的文学经验,在这种独特的语言经验中,我们确实就在一个感性的世界里。这一点毋庸置疑。问题在于我们当如何解释这种语言经验。解释的困难来自我们通常具有的对语言之本性的误解。我们会以为语言的词和句总是表达着观念及其相互之间的逻辑关系。人类用语言的词语来指称外部对象或由外部对象引起的观念,这种指称本身,作为符号,总是超感性的。这个想法表明,我们实际总是采取了逻辑理性的立场来思考语言的本质。初民形成语言,并非仅仅为了用词语赋予外部对象以一个符号。语言在其起源上讲,乃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性交往。交往的内容并不是关于外部事物所形成的共同的概念,而是交往者共同进入其中的那个“生存场”。生存就是与外物打交道。外物并非首先作为我们的认识对象而进入语言,而是作为与我们的存在休戚相关的东西而进入语言。在词语中凝聚了我们对存在的领会。“树”“河流”“田野”“羚羊”“风”“雷”等词语,所表示的并不是关于自然物之概念,而是这些自然物与我们的生存的一种关联,表示着它们在我们的生存中的意义。它们是一种感性的存在与力量,我们人类对这些自然物有一种真切的生存感受,在这种感受中凝聚着我们的情感、愿望、体验。海德格尔从中指认了人类所用词语之“原始的命名力量”。词语之意义是在人的“生存场”中形成起来的,就像今天的孩童在彼此交往中仍然会做的那样,他们总会创设一些成年人不明其义的词语来表达存在于他们共同的生存场中的那些对于事物的神秘体验。然而,成人世界已在相当的程度上“形而上学化”了,语词在成人的用法中巳与确定的概念体系建立了稳固的对应关系。因此,孩童在长大之后便顺从成人世界的原则而“准确地”使用词语,把他们在孩提时代的语言创造遗忘了。
③作为“物性存在”的词语,即是能显示其原始的命名力量的词语,它们在语言日常的和逻辑的用法当中必定被掩蔽,而只在语言的艺术用法中才得以保存和展示。所谓“文学”,就是语言的艺术用法。唯在文学中,词语才真正地作为词语而得到保存,并显示其感性的力量。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文学家的写作并未“消耗词语”,而是“保持词语”。这是见地深刻的。我们日常使用词语是为了传达信息或观念,一旦达成此任务,词语就消失了,它们只是充当了传达载体的角色。意既已达,言即被弃。然而,文学阅读却始终让读者停留在词语本身之中。在文学经验中,我们不可能对词语采取过河拆桥的态度。我们不能想象当我们读杜甫的一首诗时,会在得其意之后便把词语本身遗忘了。事实上,只要我们确实在欣赏着这首诗,那么我们就始终驻留在它的词语之中,我们感受着它的每一个词语的感性魅力。
④在文学创作中,我们运用语言的目的,原就不是为了传达观点和见解,而是为了让某种生存场、某种生存体验成为在读者的想象世界中能够被建构起来的意境。这一切是作诗者所不能不知道的第一原理,除非一个作诗者只是把散文式的句子分行排列,并且合辙押韵,让它具有“诗作”的模样。
⑤在文学中,词语作为观念符号,是通向感性形象的桥梁,并且在感性形象已被通达、已经形成之时,这个桥梁却并没有被拆除。桥梁还在,亦即词语的观念性还在。不过,这时候,词语的观念性与它们的感性意趣这两个方面已经融合在一起,不可分割。这从哲学上说,就是观念遁过形象而被带进了感性世界。“文学形象”之所以是“文学的”,就在于它们都是已被观念所渗透了的感性形象,感性要素与观念交织在一起,所以,文学形象是高度“精神化”的形象,这就是文学的感知特性。
(节选自王德峰《艺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