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选段)
巴金
有一天,觉新的幻梦终于被打破了,很残酷地打破了。事实是这样:他在师友的赞誉中得到毕业文凭归来后的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房里去对他说:
“你现在中学毕业了。我已经给你看定了一门亲事。你爷爷希望有一个重孙,我也希望早日抱孙。你现在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我想早日给你接亲,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我在外面做官好几年,积蓄虽不多,可是个人衣食是不用愁的。我现在身体不大好,想在家休养,要你来帮我料理家事,所以你更少不掉一个内助。李家的亲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下个月十三是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年内就结婚。”
这些话来得太突然了。他把它们都听懂了,却又好像不懂似的。他不作声,只是点着头。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的眼光依旧是很温和的。
他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也没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点头,表示愿意顺从父亲的话。可是后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哭,为了他的破灭了的幻梦而哭。
是的,他也曾做过才子佳人的好梦,他心目中也曾有过一个中意的姑娘,就是那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钱家表妹(钱梅芬)。有一个时期他甚至梦想他将来的配偶就是她,而且祈祷着一定是她,因为姨表兄妹结婚,在这种绅士家庭中是很寻常的事。他和她的感情又是那么好。然而现在父亲却给他挑选了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并且还决定就在年内结婚,他的升学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他所要娶的又不是他所中意的那个“她”。对于他,这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他的前程断送了。他的美妙的幻梦破灭了。
他绝望地痛哭,他关上门,他用铺盖蒙住头痛哭。他不反抗,也想不到反抗。他忍受了。他顺从了父亲的意志,没有怨言。可是在心里他却为着自己痛哭,为着他所爱的少女痛哭。
到了订婚的日子他被人玩弄着,像一个傀儡:又被人珍爱着,像一个宝贝。他做人家要他做的事,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做这些事,好像这是他应尽的又务。到了晚上这个把残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疲倦地、忘掉一切地熟睡了。从此他丢开了化学,丢开了在学校里所学的一切。他把平日翻看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书橱里,不再去动它们。他整天没有目的地游玩。他打牌,看戏,喝酒,或者听父亲的吩咐去作结婚时候的种种准备。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
不到半年,新的配偶果然来了。祖父和父亲为了他的婚礼特别在家里搭了戏台演戏庆祝。结婚仅式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他自己也在演戏,他一连演了三天的戏,才得到了他的配偶。这几天他又像傀儡似地被人玩弄着;像宝贝似地被人珍爱着。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多少还有点兴奋。可是这一次把戏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却不能够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为在他的旁边还睡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他还要做戏。
他结婚,祖父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媳妇,别的许多人也有了短时间的笑乐,但他自己也并不是一无所得。他得到一个能够体贴他的温柔的姑娘,她的相貌也并不比他那个表妹的差。他满意了,在短时期内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到的种种乐趣,在短时期内他忘记了过去的美妙的幻梦,忘记了另一个女郎,忘记了他的前程。他满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个少女的爱情里。他的脸上常常带着笑容,而且整天躲在房里陪伴他的新婚的妻子。周围的人都羡慕他的幸福,他也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了。
(有删改)
家(选场)
曹禺
(新婚之夜,闹房的人都走了,洞房里新郎觉新与新娘瑞珏终于默默相对)
[瑞珏轻微的咳嗽,又低下眉。
觉新:(望望珏,又转过身长叹)唉!(走近窗前较远的一头,把另一扇窗扇又打开,屋子里渐渐浸进深夜的寒气。外面杜鹃在湖滨单独而寂寞地低低呼唤了一两声,又消歇了)
瑞珏:(缓缓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向四面觑视,闪露出期待抚慰的神色。一种孤单单的感觉袭进她的心里,使这离开了家的少女,初次感觉复杂到不可言状的情怀。她低头叹了一口气,一时眼前的恐惧,希望,悲哀,喜悦,慌乱,都纷杂地汇涌在心底,终于变成语言,低低地诉说出来,声音亲切温婉,十分动听,如湖边的一只小鸟突然在夜半醒来,先还凄迷地缓缓低转,逐渐畅快而悲痛地哀歌起来)哦,这真像押着宝啊,不知他是美,是丑,是浇薄,是温厚,也不管日后是苦,是甜,是快乐,是辛酸,就再也不许悔改。就从今天,这一晚!
觉新:(缓缓摇首)唉!……梅呀,为什么这个人不是你?
瑞珏:(期盼)他……他想些什么?这样一声长叹!天多冷,靠着窗还望些什么哪?夜已过了大半!
觉新:(同情地)这个人也可怜,刚进了门就尝着了冷淡!就是对一个路人,都不该这样,我该回头看看她,哪怕是数衍。可就在这间屋,这间屋,我哪忍?我不愿回头,为着你,梅,我情愿一生蒙上我的眼!
瑞珏:(期盼地)他怎么还不转过头案?什么事啊引他想得这样深?这种情,仿佛在哪里见过。像渔船进了避风的港。我的心忽然这样宁静。一个人能这样深沉的叹意,我懂,总该有些性情!
觉新:(犹豫)可我还是该回过头去吧?
瑞珏:(纳闷)他在念着谁?不说一句话。
觉新:(又转过去)不,我情愿再望望月色,这湖面上的雾,雾里的花。
瑞珏:(猜测着)他像要来怎么又不来?别,别他也是像我一样地怕吧?
[夜风吹动窗帷。
……
(三个弟弟想躲在床下偷听,但发出声音被觉新发现,最终被仆人带走)
觉新:(仿佛抱歉地)我们家的孩子真多!
瑞珏:(出她的意外,愣了一下,诚挚地)我,我喜欢!
[湖边的杜鹃一声声酣快地低唱。
瑞珏:(低声怯怯地)天快亮了吧?
觉新:(很温和地)嗯,还早吧?第一遍鸡还没有叫呢。
[杜鹃声。
瑞珏:(望新,谛听)这是什么叫?
觉新:(渐渐觉地可亲)杜鹃。这外面是一片湖。
瑞珏:(欣悦)一片湖?(不觉走到窗前,杜鹃声)今年杜鹃叫得这么早。
觉新:(望着她的背影)嗯,湖边上有梅花。
瑞珏:(扶了窗槛向外望,天真地)多好的梅花啊,像一大片雪。
觉新:(也跟过去)嗯。(忽然)你,你喜欢梅么?
瑞珏:(感到一阵强烈的快乐,声音几乎是抖抖地)我喜欢。(羞怯地回过头望着床)那床上不是?
觉新:(立刻走到床前,向帐檐凝了一刻,回头)你绣的?
瑞珏:(低头腼腆地)嗯。
觉新:(不由得低声称赞)好。(望望窗户迟疑一下,忽然去把妆台上油灯吹熄,像是询问她的赞许)吹了灯?
[灯熄了,窗外月光如水,泻进屋内。屋里只有桌上龙凤烛的低弱的光,照着一角。
瑞珏:(没有惊讶,自然而宁贴地)嗯,吹了灯好看月亮。
[觉新十分快慰,仿佛遇见一个故友,而又不敢冒认,那样欣欣然,涩涩然地,微微点头,望着她。然后走到窗前,把整个一排长窗窗幔完全拉开。窗扇是新方才就开开了的。此刻在一片迷离的月光下,湖波山影,和远远雪似的梅花像梦一般地从敞开的窗里涌现在眼前。
[日明如画,杜鹃起此响高地在湖滨时而单独,时而成双,又时而一先一后地酣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