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上的烟云
肖复兴
一个艺术家和他所创作的作品之间,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就像一朵蒲公英,不知会飘落何处,然后撒下种子,在某一时刻突然绽放,有的随风凋谢,有的却在岁月里沉淀下来,如同经久不化的琥珀。如果不是历史的风云际会,让刘开渠和成都有了彼此终生难忘的邂逅,在成都的历史,乃至在中国的雕塑史上,会出现这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雕塑吗?
1939年,刘开渠为王铭章塑像。他知道,台儿庄决战前,在残酷却关键的滕县战斗中,就是王铭章带领官兵和日军血战几个昼夜,最后高呼“中华民族万岁”,和几千名川军一起全部阵亡。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在他刚从法国归国不久,他已经为八十八师阵亡将士塑造过铜像。
抗战期间的雕塑,与和平年代的截然不同,与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时的更不一样。不仅材料匮乏,而且还要面临日军飞机的轰炸。那时,刘开渠点起炉火,亲自翻砂铸铜,开始他每一天的工作。他为王铭章将军塑造的是一个军人骑着战马的形象,战马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将军紧握缰绳,威风凛凛,怒发冲冠。他能够听得到那战马随将军一起发出的震天的吼叫,能够看得到将军和战马身旁的战火纷飞,还有的,便是炉火带风燃烧的呼呼响声,头顶飞机的轰鸣声,炸弹凭空而降的呼啸声。为他做模特的一位川军年轻士兵和为他做饭的女厨娘,先后被炸死。这让他愈发激愤在胸,欲罢不能。他想起,刚刚从法国归来时,鲁迅对他说:“过去只做菩萨,现在该是轮到做人像了。”他现在做的就是人,是一个代表着他自己,也代表着全中国不屈服的同胞的顶天立地的人。
如今,站在新都桂湖公园里的王铭章将军的塑像前,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位文人郁达夫,当看到刘开渠为八十八师阵亡将士所塑的雕像后,他激动地说:“比起那些卖野人头的雕塑师的滑稽来,相差得实在太远,远得几乎不能以言语来形容。一个是有良心的艺术品,一个是骗小孩子们的糖菩萨。”他高度:评价刘开渠:“他的雕刻,完全是他的整个人格的再现;力量是充足的,线条是遒劲的,表情是苦闷的……疏疏落落的几笔之中,真孕育着多少的力量,多少的生意!”我不知道写于1935年初的这篇文章,是不是中国美术史上关于刘开渠雕塑的第一篇评论,只是心想,如果郁达夫看到了眼前的这尊王铭章将军的塑像,不知又该怎样的激动呢。
王铭章将军的巍峨塑像,一下子让成都雾霾沉沉的天空明亮了许多。和西方拥有城市雕塑的传统完全不同,我国没有这样的传统,我们的雕塑,一般只在皇家的墓地和花园里或庙宇里,马踏飞燕、昭陵六骏、菩萨观音弥勒罗汉,曾经是我们的骄傲。刘开渠的这一尊塑像,是撒下的第一粒种子,不仅成为成都而且成为全国城市雕塑的发源地。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刘开渠并非只为成都立了这样一尊塑像。据我不完全的统计,刘开渠一生为成都做的城市塑像共有11尊,在这些雕像中,《无名英雄纪念碑》塑像最为有名。像高2米,底座3米,无名英雄为川军士兵的形象,雕像以川军幸存者——一个叫张朗轩的士兵为原型塑造,身穿短裤,脚踩草鞋,背挎大刀和斗笠,手持钢枪,俯身做冲锋状……
那天,我去瞻仰这尊无名英雄塑像,看见它身后的公园繁花似锦,身前的大街车水马龙,一览都市今日的喧嚣与繁华。塑像前挤满了停放的自行车,挤过去到那碑座前,看见上面刻有几行文字,大意为当年四川十五六人中就有一人上抗日前线,参军者共有三百多万,川军伤亡的将士占全国总数的五分之一,伤亡64万余人。看到这样的数字,再来看眼前的这尊塑像,似乎能够听到塑像的怦怦心跳,也能听见刘开渠的澎湃心音。
作为我国现代雕塑特别是城市雕塑的奠基人,刘开渠对成都的感情,让人感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作家李劼人故居开幕之前,成都派人进京找刘开渠,希望他能为李劼人塑像。看刘开渠垂垂老矣,再掂掂袋中不算丰厚的钱,生怕刘开渠婉辞。谁想刘开渠开口说道,没有问题,但我不能收一分钱。然后,他说起年轻时在法国留学期间的一件往事。当时,他和李劼人,还有成都籍的数学家魏时珍一起在那里求学。有一天,魏时珍病了,李劼人对魏时珍开玩笑说,你看你身体不好,到时候你病逝我为你写墓志铭。魏时珍不服气,与李劼人争辩起来,最后,刘开渠对他们两人说:我比你们两人年龄都小,还是最后由我来为你们塑像吧。如今,一语成谶,为李劼人塑像,便成了刘开渠义不容辞之事。
李劼人汉白玉的半身塑像,成为刘开渠对成都一生挥之不去的感情的最后见证。他在为成都雕塑,也在为自己雕塑。如今,他不在了,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他的雕塑还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