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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一

端喜

宁春强

那时,在我的老家石门,无论谁家操办红白喜事,酒席上都是八道菜,故称“吃八碗”。石门的酒席,四人一桌。女人赶席,只跟女人坐一起,不喝酒,饭吃得也快。往往菜一上齐,就立马走人。走时,手中都端着满满的一盆菜。八道菜并没吃几口,全折进自备的盆里往回带,这叫“端喜”。女人吃八碗,其实是端回家吃的。能吃好几顿呢。若是哪位女人赶席而不端喜,反倒让人奇怪了,不仅主人家没面子,连厨师也感到不自在。你不端喜,是看不起主人,还是瞧不起厨师呀?于是,女人端喜,便成了石门独有的一道风景。

在石门,能掌大勺做八碗、手艺又出众的,当属春海。春海是我家的邻居,寡言,人长得黑而瘦,细高的个子,一年四季都好戴着上顶蓝帽子。

春海当厨,总要支上两口大锅。用砖头在事主家院子里垒起两个炉灶,也只需一袋烟的工夫。起炉灶学问大着呢,弄不好,火不旺,可是要误大事的。所以,无论到谁家掌勺。春海都要亲自起炉灶。

两口大锅同时生火,同时做菜,春海却并不显得忙乱,倒常悠闲地坐在凳子上抽烟。满院子都是诱人的香。香气窜了出来,在村中四处飘荡,逗引着每个人的胃口。我们这些讨狗嫌的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风一样在村街上刮来刮去。

人坐着,却并没真正得闲。什么时候该用铲子翻动锅里的菜,什么时候该添加什么料,什么时候该起锅了,全凭多年来练就的机灵的嗅觉。春海做菜,从不用口尝,只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菜是咸还是淡了;一嗅,就知道菜炒得到没到火候。

起锅更显功夫,须快。慢了,菜会糊在锅底。春海手持一把硕大的铁舀,噌噌噌,仿佛只是眨眼间,一大锅菜就被舀进缸里了。八口大缸就放在炉灶边,再冷的天,菜也不会凉。

更让人称奇的是,春海对菜量的准确把握。几十个碗排放在案子上,春海手中的勺子如韩信点兵,片刻就上完了一道。而缸里正好剩有半拃厚的菜,这叫“留喜”。

奶奶八十四岁那年,突然成了催婚婆,天天催早已订婚的大哥结婚。那年月,日子寡淡得很,吃饭成了所有家庭最犯愁的事情,更别说做八碗席了!

奶奶却催得急。奶奶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没几天活头了,你们就成心不想让我吃大孙子的喜酒?

父亲便去找春海商量。老屋里,俩人各自卷起一支烟喇叭,哑哑地抽。半天,春海清清嗓子,说:也该热闹热闹了,这都一年多没吃八碗席了,哪个肚子不空落落的?再不好好吃一顿,人连精神头都没了。父亲望着春海,一脸的沮丧:眼下拿什么做八碗席啊?春海说:我来想办法吧。

之后,春海天天晚上都要走家串户,跟村里人商量着为大哥做八碗席的事。春海还说通了自己的老婆,同意届时把家中的母鸡杀掉两只,疼得老婆一看见鸡就抹眼泪。春海问,舍不得?老婆说,沙子眯眼了。

喜日那天,村里的妇女们早早就来了。她们手中用来端喜的盆都不空着,全装着可以食用的稀罕物。实在拿不出什么的,就端着从山上新采来的野菜。男人们的手也不空着,多是拎着装有老白干的酒瓶子。

春海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傍晌,八道菜相继上桌,全是叫不出名的混搭菜。婚宴开始了。女人孩子们,只顾窃窃地吃,谁也不说什么。男人们也忙着填肚子,酒杯暂时被冷落在一旁。整个院子里,充盈着咀嚼声。这声音美妙无比,也畅快无比,它是石门人等待许久的食欲大联欢。春海衔着烟喇叭,哑哑地看。风轻轻拂过,许是眯了眼,有喜泪款款溢出他的眼眶。

散席时,女人们喜笑颜开,端着满满的一盆“喜”,从奶奶身边走过。只是奶奶不知道,她们用来端喜的盆里,个个都倒扣着一个小盆。不然,哪有那么多的菜用来端喜呀!

人都散去了,春海才跟父亲一起吃饭。父亲端着一碗酒,站起身,朝春海深深弯下腰去。长辈给晚辈鞠躬,这是石门最高的礼节了。

材料二

稳定社会关系的力量,不是感情,而是了解。所谓了解,是指接受着同一的意义体系。同样的刺激会引起同样的反应……亲密感觉和激动性的情感是不相同的。它是契合,发生持续作用;它是无言的,不像感情奔放时铿然有声……乡土社会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各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悉的,到某种程度使人感觉到是自动的。只有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养出这种亲密的群体,其中各个人有着高度的了解。

费孝通《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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