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鳝
凡一平
黑鳝卧在洞里,盘着身子,像一口缸。
它曾被顶牛爷捕捉。那是二十年前,顶牛爷老当益壮,它血气方刚(相当于人四十岁)。四十岁的鱼与六十岁的人相遇、搏斗,那定是十分激烈的。
它感到来者不善,让洞里的孩子全部退后,用颀长的身躯挡在洞口,像一道围墙。一支箭镞射过来,击中了它。箭镞完全射进了肉里,线透明粗大,一端连着它,另一端连着打鱼枪,被顶牛爷把握。
它似乎料到了他的意图,没有扯着线跑,而是冲上前,在他身边绕圈圈。水浪翻滚,线圈飞舞,像是在泼墨作画。
粗大的线束缚手脚,越缠越紧。顶牛爷几乎不能动弹。一呼吸,水把鼻孔堵住,他感到极度窒息。
它缠住顶牛爷后,拖他下沉。他在上方,它在下面,像人放风筝的倒影。再沉下去,顶牛爷真要丧命了。他向它求饶。它仿佛看到他的绝望和哀求,向他游去。缠住他身体的线圈松散了。
它最终被捉了。它流了一些血,也累了,或不想继续与人缠斗,或想即使胜了也跑不了,因为箭镞在它身上,终端在人那里。它被他扛回家,丢进屋檐下盛雨水的一口大缸里。
弟:哥,这条黑鳝够大。
哥:我差点被它拖死了。
弟:我待会杀了它,煮给妈吃。黑鳝大补,吃了它,妈很快会好的。
哥:你动手吧。
屋里的八十六岁的母亲听到兄弟俩谈话,狠狠地咳嗽和叫唤。
母亲问大儿子:黑鳝差点把你拖死了,你怎么活回来的?
哥:我觉得是它放了我一马。我向它求饶了。
母亲:这条黑鳝我不吃。
弟:黑鳝大补,吃了,你病就好了。
母亲:它救了你哥的命。
弟:是哥那么想而已,别信。
母亲:明天把它放了。
哥:等它伤好了再放。
它的头探出水面,一面倾听一面朝上望。它望见屋檐,还望见天上的月亮。
第二天,顶牛爷来到缸边,放进小鱼小虾。
第三天,他又来,翻看它的伤口,发现快好了。
第四天,他来,发现它不见了。
他一问,是弟弟拿到街上去卖了。
他飞奔到街上,弟弟正在数钱。他夺过钱,还给买家,不由分说要回它。弟弟和他争吵了几句,他打了弟弟一拳,趁弟弟趔趄,带着它扬长而去。
他把它带到捕捉它的地方,放了。
它浮在水面,不肯走。湿润的眼睛望着他,像那晚它望见的屋檐和月亮。
他挥挥手说:走呀,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又说:我妈要是病不好,我跟你没完。
它像是听懂了,摆了摆尾,下潜了。
过了些天,它就看见了他。他潜到它的窝,不带打鱼枪。它从洞里出来,领着它全部的孩子。
他说:
我妈的病好了。
以后的许多年,他常在它窝洞附近行船。它认识他的船,熟悉他的身影和气味。每当他出现,它便浮到水面与他相见。他见了它,就停下来,弯下腰,伸手摸它,与它说话。有一次,它听到哭声。它赶紧浮上去,见他哭得像个泪人。他哭着说:
我妈死了。不过谢谢你,她活过了一百岁。
它颤了颤,把头抬起,磕,反复磕几次。
他不哭了:你也会像我妈一样,长命百岁。你回去吧。
见它舍不得离开,他把它从船上推了下去。
它庞大和沉重的身躯砸进水里,轰隆地响,炸开的水花铺天盖地,让那个刚才还哭的男人,笑得合不拢嘴。
那相识二十年的男人,也已经老了,而且一定病了。不然,他定会划着他的船来见它。
它每天都在想他,等他,为他祈祷。
顶牛爷撑着船,来到它窝洞上方。他坐在船舷,一面哼着曲调一面踩水。他其实是在向它传递他康复的信息。它瞬时闻到信息,立刻浮上来。它摆动躯干,用尾巴打水。它双目紧盯着他,指望他久留,生怕他闪失。
他像是懂了,停止踩水,让它吻了吻脚趾:我从去年就病了,以为不行了,棺材都准备了。快八十了,好像也活到头了。我病了也不治,治也治不好,费那个钱干嘛?我从去年夏天就等,夏天不死,我想秋天该死了吧?秋天不死,我想冬天一定会死。结果冬天过去了,我仍活着,而且病竟好转了,到了这个夏天,彻底好了。于是我来看你。好久不见,我真想你。你还好吗?
它眨了眨眼,表示还好。
他继续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们认识都二十年了,我们要好好活着,争取多活几年。要不我们比哪个更长寿,好不好?
它又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他与它道别。它甩起尾巴,像是挥手。
他在船上回头,朝船尾投去亲密的一瞥。它不舍,默默随后,护送着。
船只进了水淹的竹林,忽然被卡住了。好几根坚韧的竹子从几面夹住了船,进退不得。他用手推,用竹篙打,力气耗尽了,船还是不能动弹。他在船上团团转,气喘吁吁。
它这时在水下,对付那几根竹子。它用尾巴将它们打开,或用颀长的身子盘住竹子,将竹子绞断。拼尽全力,耗光了气数。
他在船上,看到竹子一根接一根打开,或倒下。他看到水浪翻滚,竹叶纷飞。他没看到它再浮上来。
船只可以动了,水面也已平静,而他依然不忍离去,原地守候,像守候一个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