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青
冯骥才
老蔡家在西门外盖了一间砖瓦屋,不住人,开一个小杂货铺。这一带没商家,如今有了这个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的小杂货铺,方便多了,而且渐渐成了人们的依赖,有人便给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
老蔡家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这规矩是老蔡家自己立的,也是立给自己的;自己说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还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人,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更死。
这规矩,既是万年青的店规,也是老蔡家的家规。虽然老蔡家没出过状元,没人开疆拓土,更没有当朝一品,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脸上有光。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可是铺子就没人照看了。这怎么办?正这时候,一个发小来看他,听说眼前的难事,便说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现在放暑假,不如请来帮忙。他人挺规矩,在天津这里别人全不认识,关系单纯。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白净脸儿,戴副圓眼镜,目光实诚,看上去叫人放心。说好五天,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家的店铺虽小,规矩挺多,连掸尘土的.鸡毛掸子用完了放在哪儿都有一定的规矩。金子美脑袋像是玻璃的,放进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
这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
老蔡咧嘴一笑,把万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虽然没当过伙计,但人聪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两天熟,万年青这点事就全明白了。每天买东西不过几十人,多半是周边的住家。这些街坊买的东西离不开日常吃的用的。特别是中晌下晌做饭时,盐没了,少块姜,缺点灯油,便来买,缺什么买什么。
金子美每天刚天亮就从学堂赶到万年青,卸下门板,把各类货品里里外外归置好,掸尘净扫,一切遵从老蔡的交代。迎客送客,卖货收钱,从容有序,没出半点偏差。下晌天黑,收摊关门,清点货物,上好门板,回学堂睡觉。一连三天,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学友找来说,租界来了个洋人,喜欢摄影,来拍他们学堂。洋人说他不能只拍场景,还要有人。这时放暑假了,学堂里没几个人,就来拉他。金子美说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子,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他见金子美还在犹豫,便说:“你关了一会儿门怕什么,他也不会知道。”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跑到学堂。
金子美头一次见到照相匣子,并陪着洋人去学堂的大门口、图书馆、体育场一通拍照,还充当各种角色。大家干得高兴,玩得尽兴,直到日头偏西,赶回城西时,天暗下来。走回万年青,他心里有点愧疚,辜负了人家老蔡。在点货结账时,一个铜钱的收入也没有,这不亏了人家老蔡了吗?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这样一来,便觉得心安了。
再过一天,老蔡回来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连五日小店铺的种种状况,报了太平,然后拿出账目和钱匣子,钱货两清。老蔡咧开满是胡荏的嘴巴子笑了,给子美付了几天的工酬。
这事便结了。可是还没结。
一天,金子美接到老蔡找人送来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很快都上了头。老蔡说:“像你这种实诚人,打灯都没法找。我虽然帮不了你嘛忙,我这个铺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一就来拿! 随你拿!”
子美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认为老蔡会更觉得他好。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铺子一把火烧了。
“你关了多长时间?”老蔡问,神气挺凶。
“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跟你说好盯死这铺子绝对不能离人、绝对不能关门!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你——给我走!”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这事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说,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这一带人再也没人说老蔡家的那个“家规”了;万年青这块牌子变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点神奇的光也不见了。
铺子里的东西渐渐折腾出去了,小砖房空了,闲置一久,屋顶生满野草,像个野庙荒屋。那块“万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时候没的。再过多半年,这小屋盘给了一个杨柳青人,开一个早点铺,炸油条、大碗豆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换代又一番景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