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陵到茂陵
林非
汽车开出了西安市区,就在一片望不见边缘的丘陵地上,缓缓地攀登着。
这黄土高原上,有多少数不清的方阵:火红的,是辣椒;碧绿青翠的,是玉米;黄澄澄一片的,是收割后耙平的土地。这缤纷的色彩,这几何的图形,多么秀丽迷人。庄稼人的手真巧,心真灵,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进了艺术家们精心开垦的花园。
在这些图案的外面,却又是苍茫、辽阔和雄浑的大地,层层地包围着它,不由得使我从心底里感到舒展,想要伸出手掌,触摸那离得很近的天空,扯几朵白云下来。
在这高原上,望着头顶的云彩,沉思着天地的悠悠,回忆着祖先的足迹,我的多少情思,随着起伏的丘陵,越过人生,越过历史,在半空里翱翔,就这样到达了乾陵底下的一片平滩上。
我沿着夹道的石俑,穿过两行碧绿的枫树,往顶上攀去。这埋葬着武则天和她丈夫唐高宗李治的乾陵,远远看去,也许只能说是一座矮矮的小丘。我心里想,走不了几步路,就能站在顶上眺望了。不过真的走起来,却还挺费劲的,那一段陡峭的土路,爬得我气喘吁吁,额头冒汗,幸好路畔有丛丛的柏树,遮住燥热的阳光,阵阵的凉风,习习吹来,唤起了我跋涉的兴致,于是信步走了上去。
我的心儿在胸口突突地跳,喉咙里不住地喘着粗气,原来我刚才过早地轻视它了。我将会功亏一篑,屈服于被自己轻视的小丘吗?绝对不行,这不合我的脾气,于是我在乱石中,寻觅着平稳的立脚点,左手按住石块的边缘,右手拉住石缝里的青草,连奔带跑,总算走到了小丘的顶上。
这里,是附近一大片平原的制高点。往四周极目远眺,苍茫的大地尽收眼底。连同武则天在内的多少帝王,或者是不用帝王称号的那些独裁者,当他们活在世上时,都想牢牢地统治这幽谷里无数的子民;一旦死去,还要将他们的尸骨,永远高踞在百姓的顶巅。这是多么狂妄和愚蠢的念头,对于不甘心做奴隶的人们,对于具有自尊心的人们来说,是多大的不公,多大的侮辱。
可是他们在生前也许不会想到,千百年后竟有许多平凡的人们,站在他们的头顶,缅怀往昔和瞻望未来。让他们的幽灵在地下哭泣吧,多少平凡的人们,终将拨开专制的迷雾,走向自由和平等的坦途。
看完了乾陵,背着一身历史的重担,我又乘上车,赶往南边百里以外的茂陵去。在阴沉沉的暮霭中,远远望着那座埋葬汉武帝刘彻的坟墓,觉得很晦暗和凄凉。比起陡峭的乾陵来,它自然要矮小得多了。不过它的形状也规则得多了,简直是最为标准的梯形图案。有几个操着南方口音的老人,冒着零零落落的雨丝,在路旁眺望着这座土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充满感情的膜拜,还是含有理性的否定。当我在暮色苍茫中.匆匆赶往霍去病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在他的墓前凭吊一番,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大将军作历史的遐想了。虽然他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曾在我的青年时代,鼓舞过我踏上人生的途程。
我迎着一阵阵潮湿的雾气,迎着从天顶上垂下的夜幕,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终于寻觅到了墓侧的石雕。这十多件艺术品都凝结了那些无名艺术家构思的智慧,天真的情趣,看似幼稚和笨拙,却透出一股晶莹的灵气。瞧瞧那个石俑吧,只是就着一块椭圆形的巨石,稍加凿磨,便活脱脱成了个焦躁不安的人,睁大了眼睛,紧紧闭住了阔嘴,在诅咒着天道的不公。瞧他那硕大的手,还伸开粗糙的指头,紧紧压住自己凸起的肚子,憋着满腹的怒气,实在太难以忍受了。我像是看到了他在不住地抽噎。
看完了石人,我还想仔细揣摩那座人与熊搏斗的石雕,可是天色愈益昏暗,我只好迈开脚步,浏览了精神抖擞的卧牛,英姿勃发的跃马,眈眈疾视的伏虎。而当我站在那座马踏匈奴的石雕前,辨认着威武的马头下面,在那石像仰起的脸颊上,眼睛和鼻梁都被压扁了似的,可是他拉住马腹的手指,却镂刻得太清晰了,显出一股蠕动和挣扎的力量。这无名的艺术家,用模糊的影子强调那石像狰狞的神情,却又用分明的笔法强调他抗拒的力量,审美的情趣实在丰富多彩,像这样来刻画力度的艺术似乎还不多见,它顿时使我想起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那样磅礴的气势。
我深深庆幸着今天这后半段的旅程,能在无意间亲炙不少稀世的艺术珍品。从黎明到黄昏,我在汽车里颠簸了将近四百里路,我的收获却或许是漂洋过海也无法得到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