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鲁迅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地收了他通黄的光线。场边靠河的乌柏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囱里,逐渐减少了炊烟。
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放下小桌子和矮凳,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柏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
见七斤从小巷口转出,七斤嫂对他嚷道:“你这死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不管人家等着你开饭!”
七斤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他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因此很知道些时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闺女生了一个夜叉之类。他在村人里面,的确已经是一名出场人物。
七斤低着头,慢慢地走来,坐在矮凳上。六斤坐在他身边,叫他爹爹。七斤没应。
七斤慢慢地抬起头来,说:“皇帝坐了龙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地道:“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叹一口气,说:“我没有辫子。”
“皇帝要辫子么?”
“皇帝要辫子。”“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赶忙地问。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说要的。”
七斤嫂直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为咸亨酒店是消息灵通的所在。伊忍不住动怒,装好一碗饭,操在七斤的面前道:“赶快吃你的饭罢!哭丧着脸,就会长出辫子来么?”
太阳收尽了他最末的光线了,水面暗暗地回复过凉气来;土场上一片碗筷声响,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饭,偶然抬起头,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发跳。
伊透过乌柏叶,看见又矮又胖的赵七爷正从独木桥上走来。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学问家。他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七斤嫂早望见今天的赵七爷已经不是道士,便知道这一定是皇帝坐了龙庭,而且一定须有辫子。
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点着自己的饭碗说:“七爷,请在我们这里用饭!”
七爷也一路点头,说道“请请”,却一径走到七斤家的桌旁。
“听到了风声了么?”赵七爷说。
“皇帝坐了龙庭了。”七斤说。
七斤嫂看着七爷的脸,陪笑道:“皇帝已经坐了龙庭,几时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① ,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有学问的七爷这么说,七斤和他的女人耳朵里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七斤嫂站起身,自语地说:“这怎么好呢?这样的一家,都靠他养活的人……”
赵七爷摇头道:“那也没法。没有辫子,该当何罪,书上都一条一条明明白白写着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用筷子指着七斤的鼻尖说:“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时候,我本来说,不要撑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进城去,滚进城去,进城便被人剪去了辫子。从前是绢光乌黑的辫子,现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这囚徒自作自受,带累了我们又怎么说呢?这活死尸的囚徒……”
八一嫂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没有辫子倒也没有什么丑么?况且衙门里的大老爷也还没有告示……”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红了,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听八一嫂说了“衙门里的大老爷没有告示”这话,赵七爷有些生气。他说:“大兵是就要到的。这回保驾的是张大帅② , 张大帅就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几个剪过辫子重新留起的便赶快躲在人丛后面。赵七爷说完,通过人丛,跨上独木桥,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不久就各自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
第二日清晨,七斤照例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
“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龙庭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念书了,辫子又盘在顶上了。”
“你想,不坐龙庭了罢?”
“我想,不坐了罢。”
现在的七斤,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地招呼。六斤新近裹脚,在土场上一瘸一拐地往来。
(有删改)
【注释】①长毛时候:清初要求百姓剃发,否则视为不忠于大清,犯杀头罪。②张大帅:指张勋。原为清朝军官,辛亥革命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1917年7月1日他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7月12日即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