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一把雪亮的锄头刮骨疗伤
邓建华
我的乡愁,是被一把锈死的锄头给咬伤的。现在,我需要一把雪亮的锄头刮骨疗伤。
父亲破天荒回得早,我有点惊讶,照例去给他打洗脚水。等我找来他的拖鞋,他一声不响侧卧在床。我没有再去喊他。
他总是被人叫去做调解,帮崽多的人家分家,给不和的人家劝架,为受委屈的人家撑腰,就因为他有一个改变不了的身份——老支书。他一出去,一般是三更半夜回。他常常是喝了点小酒回的,一边将皲裂的双脚泡在我给打的洗脚水里,一边给我说道他调解的事,说得眉飞色舞,有鼻子有眼。
这天,他没有讲什么,也没有洗脚。第二天天刚亮,就匆匆出门了。
我问母亲,爹怎么了?
母亲说,不就是昨晚在肖家,没讨到一句好话。
我不解,望着母亲。
母亲就说了肖家三个崽不养爹娘的事,说我爹讲了一通直话,老肖家的大崽不开心了,就说,老书记,你现在在我们家砍斧头,算够狠的了,你们家也有三个崽,但愿以后你家不要别人来做工作。
母亲说,谁家能够保证不出报应崽?
母亲盯着我说这话,或许,她在期待某一种铿锵的表态。然而,我没有。我收拾书包,逃也似的往学校赶。
父亲从凉薯屋场回来,像打了鸡血。
我看见他在菜园子里,钉下了16根木桩,行距、间距都有两米五左右。我估计他要干什么大事,就小心翼翼问了一声。
他说,我到春生爹家取经了。
春生爹是个名人了。一个70岁的单身老头,不要村里的“五保”。自己喂一头土杂猪,种植10棵早熟橘子树。树下种萝卜菜喂猪,猪粪养树。猪大了,杀了腌着吃一年。橘子红了,附近的罐头厂抢着要。每到过年,有崽有女的人家为这愁为那烦,这个光棍老头,却乐滋滋地烤着蔸根火,喜滋滋地数钱。
父亲是瞄准春生爹的目标了。
他不管白天黑夜,开挖着树洞。每一个洞子一米长,一米宽,一米深。晚上,我忙完作业,还没见他收工,就去菜园子叫他进屋洗脚,他还在一铲一铲从洞子里往外送土。一把杉木把锄头丢在旁边,估计是挖到坚硬的石头子了,锄刃上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新送上来的黄土上,已经落下了一层寡白的霜。
我扯父亲上来,满头大汗的他,捡起地上的锄头和铁铲,理直气壮地说,老了我就靠它们了。是的,父亲说的是它们,没有说你们。
父亲的橘树栽下了。
不是他一个人栽了,在他的带动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栽下了。
父亲的时间缠绕在橘树上了。他殷勤地给树剪枝、捉虫、浇水、施肥、除草,毫不留情地砍去二十多棵遮住橘林阳光的老杉树。锄头,跟着他出入橘林,缺口越来越宽,锄把越磨越光。
父亲自始至终,将橘树当了亲生崽。
三年过后,父亲和左邻右舍得到了丰厚回报。
良种柑橘满满地挂果了。父亲采摘橘子,仿佛在接受他16个崽的供奉。那么神圣,小心翼翼,只差没先沐手,再拿剪刀了。几天的起起落落,搭梯扶架、提篮抬筐、装袋灌篓,柑橘堆满了一堂屋。
来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下来一位戴墨镜、提黑色皮包的小胡子,开了一个价。父亲不答白。手扶拖拉机就去了另一家。不一会,拖拉机就拉了满满一车橘子走了。
过了几天,手扶拖拉机又来了,还是小胡子,开了一个价,比前几天少了5角钱一斤。
父亲一句话不说,端着酒杯往菜园子里走。
小胡子付款走人,邻居就围拢了。有人笑道,高价不卖低价售,老书记就是风格高啊。父亲将缺口的锄头咚地敲在地上,回应道,我看大家伙要细细想好,怎么统一定价,要不然,以后就会被这些人吊起来耍。
那时候,还没有谁倡导成立产业协会、合作社什么的,父亲看出了销售环节的端倪。
是的,接下来的几年,每年都是丰收年。可是,最近几年,每一个橙黄的橘子,都成了父亲和左邻右舍悬着的心。谁都知道,集镇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各式各样的水果堆积如山了,最不受待见的就是橘子。
满山橘子,挂在树上,慢慢连采摘的兴趣都没有了。秋后,橘子在树上;严冬,橘子在树上。父亲病倒的那年,一场冰雪将满园的橘树扫荡得呜呼哀哉。
父亲的伤口从脖子到胸口到腹部,那道疤痕,像一棵枯萎的橘树。
在那些日子,我们兄弟姐妹苦苦守候着父亲,给了他最大的慰藉。他在遗书里,表达了他对儿女的满意。这个老早就指望16棵橘树养老的固执的人,被橘树榨干最后一点激情后,还是接受了儿女的孝敬。
父亲是患食管癌去世的,我一直遗憾的是,没有在他还能进一点流食的时候,给他榨一杯橘子汁。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我回老家的菜园子寻找,想看看那年冰冻后的橘树,是否还有一两个树蔸发了荪,如果有,我就要做个盆景,搬回来,好好养着,像接回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家的菜园子,杂草丛生,发荪的橘树蔸却没有一个。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那把锄头还挖在草丛里。锄头已经锈死,锄头把也腐朽得不成形了。我跪下来,将锄头周边的杂草除尽。我那瘦得不成人形的父亲啊,最后没能拔出这把锄头,居然让这把锄头至今还咬在菜园子的肩头。
我拍了一张照片。
在某次乡村振兴座谈会上,我传给许多同仁看。
我说,我的乡愁,是被一把锈死的锄头给咬伤的。现在,我需要一把雪亮的锄头刮骨疗伤。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