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节选)
杨沫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息!
……
天刚亮,林道静就起来了。估计江华还在睡觉,她一个人走到学校附近的旷野里,一边散步一边唱着《五月的鲜花》。
她采了一大把二月兰和几枝丁香花,分放在两只玻璃瓶里,灌满清水去找江华。她蹑手蹑脚,怕吵醒他,可是隔着门缝一望:江华已经起来了,正低头看书。
他一回头,起身问道:“为什么不进屋来?手里拿着什么?”
道静不好意思地把花瓶放在小桌上,说:“老江,你一定笑话我,可是我很喜欢花,刚摘来的。”
江华抱起瓶子闻了闻,点头笑道:“真香!美好的东西人人喜欢,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呢?”
“老江,这回碰到你,多高兴!我知道的事真太少啦,许多问题了解得似是而非……你以后可真要多帮助我。你参加革命好多年了吧?”
江华笑笑说:“不久以前我还在煤矿上呢。”
一句话好像响雷般落在道静的心上。她摆弄着衣角,小声说:“口头上我也知道你们工人阶级能干、有力量,可是,心里……老江,我对你说真话,我还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天,我才明白了我自己——空空洞洞的绣花枕头。”
江华笑了。
“道静,你和学生们的家长,比如像那些做工的、种庄稼的学生家长有来往吗?”江华又问道。
“没有。”道静不安地回答,“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上头。有了时间,我只是读些书。”
江华沉思的目光紧对着道静:“以后,通过学生,你多跟一些工人农民的家庭来往来往,交交朋友吧。这些人跟你过去来往的人可不一样,有意思得很。”
“对!”道静说,“我有时也想跟这些人谈话,可就是不知谈什么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江华对着墙上挂着的白胡子托尔斯泰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身说:“道静,我看你还是把革命想得太美妙,倒挺像一个浪漫派的诗人……我很希望你以后能多和劳动者接触接触。他们柴米油盐、带孩子,过日子的事知道得很多,实际得很。你也很需要这种实际精神。”
每天江华都是早出晚归。这晚,江华一直没回来,挨到后半夜,她才听见窗纸轻轻响了几下,接着一个低声在窗外喊着:“道静……”
道静迅速跳起来,把灯捻亮,开了屋门。
江华穿着破烂的农民服装,浑身沾满了泥水,闪身进屋。
道静屏住呼吸捻小了灯,轻轻走到江华身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薄明的月光,只见江华的右肩臂上有湿漉漉的红红的一大片。
“你——你受伤啦?”道静的声音又低又慌悚,“叫谁打的?”
“你想,还有什么人!”江华靠着椅子休息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从容,“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怎么样,你愿做些实际工作吗?”
“当然,可是老江,请你告诉我……”想到一个久已压在心头的问题,道静的心跳得更快了,低声地问,“请你告诉我——你是共产党员吗?”
“怎么样?”
“我,我——你可以介绍我参加党吗?”
江华的头紧紧靠在墙上。他盯着道静,苍白的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你会懂得考验这两个字的意思。道静,你要经得起考验,党是会给你打开大门的。”他轻轻地咳嗽两声,头无力地垂在桌边。过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着愣在身边的道静,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兄长般的慈爱,“别难过!以后你会有机会参加的。现在,要做点实际的工作。你在学生和同事当中还没有进行过工作,学生家长的工作也还没做,我走后要开始做……”
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望了望窗户纸——东方已经发白。他最后一次低声嘱咐着她:“要大胆,又要细心,要尽量团结教职员。我相信你会做出成绩来的。好,趁着天不亮,我要走了。你把我的提包拿过来,我换件衣裳。”
看见他把血衣脱下来,卷了个卷;看见他镇静地用一只手洗了脸,从容不迫地收拾着东西;道静的心却又慌又乱像滚开的水。
“你真要走?伤口还在流血。”
“不要紧。”江华微笑的嘴唇白得没有血色,“昨夜我们正开着会,被县里派来的保卫团包围了。我冲出来时挨了一枪……不过不要紧,现在情况很严重,我要赶快到别处去。”
“你还回来吗?”道静的嘴角浮上希望的苦笑。
江华只是大步走着,走到一个三岔路口,站住脚:“道静,不必这样心肠软——斗争就是残酷的……你回去吧。”
她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柳树下思索着,望着那高大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迷蒙的晨雾中了。她慢慢低下失去,好像祷告似的在心里默默祝念:“同志,平安……希望你还回来……”
(有删改)